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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女俠」龍應台 楊澤   2005/06/29 中國時報/人間 這二十年下來,龍應台可以算是中文世界,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奇觀,她所 搭建的思想橋樑,讓精英與大眾、民間社會與文人傳統、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 代,有史以來,從未這麼大規模地串連在一起。純真如她、天真如她,宛如一名 行俠仗義的女俠,在華人世界到處路見不平,「放火」相助,就這樣,一路從上 海、新加坡、到香港、廣州;從去年「三一九事件」,當台灣的民主價值被質疑 的時候,她挺身為台灣民主辯護,到今年連宋先後訪問大陸,她在北京中國青年 報發表「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幾天內,數百萬人次的網上點閱,大力放送對 岸嚴防的台灣意識與台灣價值,讓老共拿她沒轍,整個華文世界儼然已成了一個 擴大的現代江湖。 1 二十年前寫《野火集》的那人,並不是野狼,而是小紅帽。 二十年前的冬天,《野火集》出版,在台灣暢銷大賣,二十一天內再版二十 四次,盛況空前,讀者反應熱烈,遍及各階層,尤其對學運世代前後的五年級有 深刻影響,據說後來儼然成了人手一本的學運指南或社運手冊,幾乎每個家庭都 可以找到那麼一本,反正不是兄姐,就是弟妹中的某個人買回來的,普及程度有 如當年許多家庭必備的「培梅食譜」。 過完年的春天,龍應台跑來紐約,一心想赴聯合國總部「朝聖」,會會那些 ,她心儀已久的保釣健將,劉大任、郭松棻等人,由當時任《人間副刊》海外聯 絡人的我充當地陪。我已經記不得當時大家都聊了什麼,獨獨對龍一面之緣的印 象,十分鮮活。記得這個身軀瘦弱的龍應台,蒼蒼白白,憂憂鬱鬱的,一副純真 無邪模樣的文藝少女,卻滿滿的憂國憂民情懷,相較於那幾位,幾乎也是整整二 十年之前,在中央日報頭版被冠上「匪」字號的左派大哥們,她時而沉思,時而 怔忡的神情,似乎不清楚,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女 生那般。 那是解嚴前兩年,龍應台剛剛三十出頭。戰後台灣社會,累積多年對體制不 滿的能量,暗潮洶湧的批判聲浪,隨著龍應台引燃的這把野火,迅速竄燒,這樣 的一把野火,這樣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質疑叩問,那扇外強中乾的舊體制大門 ,也就這樣,便這樣應聲倒下。只是,與其說龍應台英勇,或者,如楊照後來形 容她「憨膽」,倒不如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歷史硬生生的把那把火炬, 那把屠龍刀,塞到她手中(英文的說法,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them),她也就上了台,貼切地演出屠龍勇士的腳色。她其實更像是小紅帽,意 外地闖入野狼昏昏欲睡的森林。 2 龍應台的野火照亮了什麼?哲學家康德說,啟蒙是走出不成熟的狀態,勇於 求知。《野火集》,無庸置疑,正是這樣一本,為解嚴作準備,引領整個社會進 入全民民主時代的啟蒙書。這本書照亮我們的不成熟、尚待啟蒙的狀態,更重要 的是,掀起戰後台灣新一波的「啟蒙運動」。然而,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是龍 應台?為什麼是《野火集》?相較於上一波,從魯迅到賴和,李敖到柏楊的舊啟 蒙,這一波又有何不同,可以產生如此強大的效果,如此深廣的迴響和共鳴? 今天回頭看來,不論是魯迅的野草風、匕首風雜文,或者李敖的「傳統下的 獨白」,都不脫傳統文人作風。這些早期的啟蒙英雄,我們可以權且稱之為「刺 客型」文化批評家,他們對中國歷史有種根深蒂固,近乎非理性的迷執;由於對 封建體制,所謂「吃人的禮教」,存著「必欲毀之而後快」的怨懟心態,他們是 復仇的人,踩踏著哈姆雷特式的獨白步伐,到頭來,空留復仇不成的淒涼和孤獨 形象,以悲劇收場。敢冒各種反傳統、反群眾的大不諱小不諱,他們更是「放屁 的人」,窮酸惡臭,如一士之諤諤般大鳴大放,最終,卻只讓他們成了自吹自擂 ,乏人搭理的憂鬱白衣小丑(Pierrot)。歷史的冷酷,群眾的無情,可見一斑。 如果說,前人的悲劇(坐牢,書被禁)是「刺客型」文化批評家的宿命,龍 應台乃是一則歷史的童話或牧歌。龍應台她其實一點也不野,《野火集》的野乃 是「禮失求諸野」。作為一個喝過洋墨水的自由派作家,龍應台不可能像傳統文 人那樣唱高調,築起一道與世隔絕的高牆。貧困的出身,加上以勞動階級為主的 生長環境,讓她更像是野地的稗子,具有十分務實的性格,立論處處充滿「卑之 無甚高論」的合理性與現實感。相較於前人自我放逐,反體制的游擊戰略,龍應 台一開始就站在歷史的亮處,置身群眾中間搖旗吶喊,很自然地融入代表全民心 聲的合唱曲中。如果,前人擅長以毒攻毒,如化膿劑般,奮力將癰疽趕盡殺絕, 龍應台則是一帖正直中和的正氣散,吃了強身,多吃也無害。 雖然立意燒掉舊框架,龍應台對體制的態度乃是溫和的、改良派的。在當年 廣受矚目的「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大學生你為什麼不鬧事」系列文章裡 ,她的筆調,一點也不辛辣刻薄,反而娓娓道來,輕易地在理性和感性之間取得 平衡,展現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說服力與來自民間的浩然正氣。龍應台是一個新 時代的文化批評家,但,她也自期、自許是一個具有高度倫理反省力的自由人與 現代公民,在她的字典裡,公與私,男與女,上一代與下一代,情與理,傳統與 現代,文言與白話,並不是截然二分的。她不怕有人說體制壞話、說傳統壞話, 只怕大家不說話;她不怕自己或別人到處搧風點火,就怕「只許州官放火,不許 百姓點燈」。 3 《野火集》現象說明了,小不是重點,以小可以搏大,小紅帽可以棒打大野 狼,小市民可以力挑大特權。不少人今天批評龍應台是大論述(sic ,其實是「 大敘述」),回到當年,龍不過是,挪用今天的網路詞彙,一個小小的「個人新 聞台」,一個無權無勢的部落格,因為敢怒敢言、敢罵敢衝,一旦有了《人間副 刊》的平台,馬上紅遍台灣。 仔細思索起來,我們仍感不解,忍不住要再問一遍:一名默默無聞的歸國學 人,一位與主流文壇無涉的新人,一個看似無所掛搭的孤立個體,何以能撼動廣 大群眾?歷史的偶然如何變成必然?這位在赤貧的高雄茄萣鄉生長,在純樸的成 大校園做夢,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文藝少女,何以能擁有,宛如少女漫畫般的「 變身」魔力,在一瞬間蘊生巨大能量,把眾人連結在一起?正氣散、運氣散云云 ,又如何變成眾人藉助練功的丹藥? 毫無疑問,龍應台的成功,時代的風雲際會,乃是建立在戰後中產階級的成 熟,以及,相對應的,此一階級的渴望在台灣社會當家做主。然而,真正將她和 眾人的生活串連起來的,不如說是,龍應台的草根性格,激發了當年大小市民的 公民意識,也就是說,正氣散的藥效即在於,催化台灣人潛在的公民精神,讓家 國情懷、鄉土情懷以及個體價值和尊嚴,緊密扣合在一起。 龍應台的《野火集》,借用現代廣告商的辭彙,因此是屬於眾人的。龍應台 一直就是個「說故事的人」,她的文章夾敘夾議,饒富傳統的說理訓示,卻從不 見艱澀聱牙的論述援引,有的只是一篇篇,摻雜作者與周遭眾人生活經驗的故事 。透過這種說故事的方式,龍應台將她在歐美社會生活過的公民經驗,拿來和台 灣市井小民的本土經驗作溝通,為民間社會和西方公民社會搭起了一座橋,把那 些當年台灣社會急需的,嶄新的理念價值和形式,通過她的故事、人物,傳達出 來。 龍氏正氣散的成功乃是一個奇妙的啟示:批判體制就一定得反傳統嗎?鄉土 情懷、家國情懷之外,如就文體看來,龍應台的言說策略,其實和傳統民間藝人 的敘述技藝相仿,像是行走江湖,落地說唱的說書人,或者,早年扭開AM頻道, 一邊講古一邊賣藥的廣播主持人;只是,新式說書人龍應台,說的是現代警世寓 言,賣的是正氣運功散。 4 這二十年下來,龍應台可以算是中文世界,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奇觀,她所 搭建的思想橋樑,讓精英與大眾、民間社會與文人傳統、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 代,有史以來,從未這麼大規模地串連在一起。純真如她、天真如她,宛如一名 行俠仗義的女俠,在華人世界到處路見不平,「放火」相助,就這樣,一路從上 海、新加坡、到香港、廣州;從去年「三一九事件」,當台灣的民主價值被質疑 的時候,她挺身為台灣民主辯護,到今年連宋先後訪問大陸,她在北京中國青年 報發表「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幾天內,數百萬人次的網上點閱,大力放送對 岸嚴防的台灣意識與台灣價值,讓老共拿她沒轍,整個華文世界儼然已成了一個 擴大的現代江湖。俠女龍應台算得上是某種程度的玉嬌龍,雖然不諳武功,無法 輕身一縱、飛天走地,或者刀光劍影,殺得敵人落花流水,但同為女人,她們的 天真,教人無從防備,放火絕招一出,往往出其不意、讓人措手不及。 進一步探究,我們發現,其實台灣就是龍大俠的練功房,她紮馬步的場地, 她在這裏開創一個可逕稱之為「野火時代」的東西,而所謂的台灣經驗,不正就 是她研發成功的獨門招式。雖然「台灣經驗」的價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不 上西方的文明民主社會,不過相對於封閉落後的華人社群,益加顯得彌足珍貴。 自任為台灣經驗的代言人,龍應台透過各種形式的寫作與演講行動,不斷地輸出 台灣經驗和民主價值,一旦台灣價值受到質疑受到輕視(例如成龍說台灣的民主 政治是個笑話),龍應台就必須跳出來抗辯,為台灣講話。 龍女俠放火的絕招究竟出自哪一本秘冊寶典?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盜火 給人類,進而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從這角度看來,龍應台的「野火」,大抵是 承繼盜火者的啟蒙角色,將她在西方世界盜來的火種,帶回家鄉。五四以來,這 些前前後後到外地遊學的人,像龍應台一樣真正航過海,在國外闖蕩,然後回到 本土,關注自己的使命,企圖將第一手西方生活經驗的視野,和本地傳統做溝通 的「水手型」作家學者,大有人在;難得的是龍女俠洞燭機先,匠心獨運,在她 的創意研發之下,源自異域「以夷變華」的野火與本鄉本土「禮失求諸野」的野 火居然能匯成一爐,照亮了華文世界的廢墟。可惜的是,他們的隊伍當中也混入 了不少,或許可以稱之為「海盜型」的文化買辦,這些人關注的是,別人有什麼 財寶、有什麼祕笈,可以現買現賣,因此常搬來許多炫人耳目的理論,實際上卻 對西方文化缺乏內在的理解,更根本的還是,他們喪失了自己的記憶與經驗,也 就不可能真正認識西方。但,這也許是長期以來無法破除的宿命,就像過去台灣 被認為是海盜國家的典型,如今說穿了,大家往往也還只是在做仿冒代工的工作 ,拿西方世界的財富來當自己的飯碗,並無法進一步提升自己。 (上) -- ★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49.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