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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一個電話 【沈昌文】 一九九三年初,某天清晨五六點鐘光景,我還沒起床,忽然接到許國璋教授 一個電話。他用非常懇切的語調對我說:「我看你這人辦出版社多年,總是不談 經濟,只說文化,這麼下去過得下日子嗎?」然後,用非常鄭重的口氣說:「昌 文,我幹了這麼多年了,深深體會到,沒錢是幹不成文化事業的!」我聽了這話 ,為之愕然,半晌應不出話來。我實在沒想到,許先生為我們的工作,考慮得那 麼深。說實話,市場經濟一冒頭,就把我這個在計畫經濟體制下造就的所謂「出 版家」弄得暈頭轉向。要知道,我當出版社領導,拿手的一招是控制印數,就是 說,估計某書上面會不喜歡,就盡量控制印數,縮小影響,別的書,也從來沒有 考慮過所謂銷售問題。 一九五○年代就聽說許先生大名,到認識他,已是八年代初了。《讀書》 雜誌一九七九年創刊,辦了兩三年後,面目日益凸現,就要徵求著作界的意見, 擴大作者隊伍了。這時,毛遂自薦,去見許先生。我記得很清楚,先是通信,然 後拜訪。拜訪時,正是嚴冬,許先生談得高興,一定要我一起到附近一家飯館裡 去吃晚餐———記得好像是涮羊肉。於是,又暢談了兩三個小時,對我來說,這 是促進我辦好《讀書》雜誌的一次極其重要的活動,我於是才稍稍認識到自己在 做的事的意義。 許先生精於西學,對於如何辦好《讀書》,多舉外國有關雜誌為例。他當時 舉的大約是《紐約書評》,促使我辦成那樣一種風格、特徵。說實話,以我的英 語,至今還不能順暢讀完《紐約書評》上的長文,至多只是彷彿會其大意而已。 但是,從他的介紹中,我稍稍懂得為知識人辦刊物是怎麼回事。許先生當然說了 許多,我比較聽得進、記得牢的是關於知識人的批判精神,也就是說要重視知識 人的骨氣。我記得,以後,無論中外朋友面前,他提起《讀書》,總是說:「這 是中國的《紐約書評》。」我知道,這只是為了特別向外國人說明刊物的特色, 用了對方自己的事例,並不一定把這兩個刊物等同起來。但是許先生那些激動的 話,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 許先生的為學特色,不是我輩編書匠所能說得明白的,但從我同他的交往中 ,卻直覺地感到,他儘管精英語,通西學,卻不是一個單純崇拜西方的學者。他 更多的是強調「中國特色」。我們這方面的討論,大多是從談翻譯開始的。他非 常鄙夷那些只會在形式上原樣照搬的譯文,主張翻譯要融會貫通。他說過,這不 單是中外文水準問題,更是一個是否僅僅拜倒在原作前面的問題。據說早年英譯 《聖經》,便是主張一個個詞對譯,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批評我們有些經典著作 的譯文,頗有此病。由這談開去,他常常勸我,看西文的東西,要有自己的選擇 、態度、觀點。《讀書》每出一期,他見面總要笑著對我說,這裡某文照搬西方 某人某說真是太厲害了,實際上是一種親切的批評。 許先生那天一大清早說的話自然打動我的心,我趕快向他進言,希望他幫我 策畫一些能賺錢的書。他說當天就要出國了,來不及談,以後再說吧。 許先生從國外歸來,我已快要退休,但仍忙不迭地陪同要接任的董秀玉女士 ,一起去見許老。許老也真盡心,專門找一場合,辦了宴會,介紹董、我和學院 有關領導見面。我到即將退出出版舞台之際,才稍稍懂得在市場經濟之下出版工 作的做法,當然動作還是很慢,等到我們內部安排停當,再找許老,他已精神很 不濟了。我這時,沒法多說,只能就一件事向他請教:打算出版一套香港的英語 參考書,請他寫序。他起初答應寫,後來在電話裡說,寫不動了,請你代筆吧。 我把他同我說過的關於學英語的思路整理一下,同他通了電話,最後寫成一篇短 序。等我派人送去,許老已經不能見客,以後只由許師母托人告我,同意刊用。 十幾年來,同許國璋先生交往並不多,也不深。他有時也笑著對我說,同「 商務」比起來,我對你們「三聯」沒做什麼!是的,由於我的後知後覺,我總是 想不到請許先生出面為「三聯」主持一些大的出版活動,而只是小打小鬧,只聽 他同我聊天,滿足我個人的精神需求。等我稍有覺悟———還是在許先生提醒之 後,為時已晚。現在許先生成了古人,我自己也退出了出版舞台,已無法以行動 來彌補這些缺失,只能形諸筆墨,寫些不像樣的回憶了。 【2005/07/30 聯合報】 -- ★Junchoon 哈哈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4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