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子重逢 21世紀
林宜慧／ 2005/06/20 中國時報／開卷隨筆
13歲那年，國文老師為我們介紹鹿橋先生的作品《人子》，彼時因閱讀而生
的茫昧與困惑，深深糾纏著年幼的我，我感覺無所適從，彷彿自己一直以來所接
受的教育與價值，在人子面前完全失去了解讀與平撫的功能，甚至或許它們才是
令我不安的緣由。
《人子》其實是一本相當好看的小說，故事性強、文字畫面生動，帶著隱微
的異國風味。即使全書充滿著難以使用善惡二元簡易區分的質問，以及稍稍文言
的用字方式，對於一顆正在建立自我價值觀與宇宙觀的幼嫩心智，這樣不循傳統
二分模式的書寫，反而散發出強烈莫名的誘惑力，帶給我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的
喜悅。
成長之後，我從事島內大多數人感到陌生的工作，服務於以社會運動為主的
民間組織，信仰著人生而平等的價值。透過述說極弱勢的社群生命經驗，反映出
這個社會長期延生又盤根錯節的內在歧視，然後，嘗試透過結構與非結構的方式
加以翻轉或重新詮釋。我相信如果最弱勢者都能夠得到平等的對待，那麼這個社
會或可稱為真平等。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常常有機會與各個階層的朋友對話，話題既是聚焦在最
受污名的疾病與社群上，個人立場便不易隱藏，我很真實地看見聽見許許多多的
感受想法，甚至眼神行止。
對於自我意見的表達，我一向是相當鼓勵讚美的。然而，要人們表態並不是
一件隨隨便便的事，邏輯上來說，要有「態」、再加以表述，才成其為表態。麻
煩的是，其實只有極少數人是在嚴謹的辯證之後，審慎決定側身中庸；大多數的
微笑頷首，實在只是無態可表的困窘。
這是我們的教育最常被攻訐的一點，我們到底教給了孩子什麼？知識技術以
外，態度胸襟呢？面對社會演變越加劇烈、社會議題越趨豐富、價值越顯多元之
際，很顯然純粹知識技術的傳遞，不只壓縮了教育應有的恢弘，也限制了受教育
者的所得。受教育者將因此無能面對越加複雜的社會、越加繁複多變的現象，生
存變得越來越不容易，溫飽之外，心靈的貧乏狹窄窒礙，同樣可能斲傷生命的延
續與美好，越來越多脆弱的生命以自身演出社會事件。訝歎或鄙夷之餘，回應生
命的呼喊越加迫切，然而，我們至今沒有勇氣正視這些不幸背後的根由，與對社
會集體怯懦的指摘。
於是，我常常希望年輕的朋友們多給自己深度閱讀的機會，透過深度閱讀，
建立與自己對話的可能，延伸有限的生命經驗至無限寬廣。當我們所聞越博，我
們越有能力看清楚自己的輪廓與樣貌，從而發現自己的不足或豐盈，懂得體諒與
學習，我們將漸漸有能力跨越生命的溝渠或海洋。
誠然，深度閱讀並非流行雜誌或其他任何輕薄文字足以滋養，它仰賴更紮實
的文字基礎與更深厚的作者內涵，以及更多樣、跳脫傳統的書寫企圖。我常常懷
念初次閱讀《人子》時的困惑，以及之後每一次再閱讀的輕哂。我不時竊竊期待
，新一代的人子將開啟這個時空的年輕心靈重新思辯價值。
遇見何獻瑞的《買張面具吧》，讓我有重逢21世紀人子的喜悅。同樣短篇小
說的型態，同樣帶著極短篇式的詭異趣味，同樣絞揉是非善惡黑白於一體，《買
張面具吧》的語言與時代更貼近，取用更貼近真實生活的素材，描寫更赤裸的現
代生命困境，毫不扭曲的直線撞擊個體的卑微無奈虛偽。更可幸的是，它並非典
型灰色文學，在挑開平凡脆弱的人生真相之時，同步輸送氣勢凌盛的勇氣，兩者
微妙而具體的結合，恰如其份，恰如人生。
（作者為愛滋感染者權益促進會祕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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