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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從我的眼裡湧瀉而出 【貝嶺】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流亡中的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她寄居的 巴黎近郊貝爾德爾寓所,給剛剛過世的里爾克(詩人的亡靈)寫下了最後的一封 信,一封他永遠也收不到的悼亡信,信是這樣開始的:「這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 為結束嗎?是結束?是開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親愛的,我知道,你讀 我的信早於我給你寫信。)──萊納,我在哭泣,你從我的眼中湧瀉而出! 」 2004年是以妳的去世作為結束嗎?蘇珊,我也可以像茨維塔耶娃那樣問妳? 可以引用她信中的話表達我的哀慟嗎?可以說:蘇珊,我在哭泣,妳從我的眼中 湧瀉而出! 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個足以成為歲月標誌的日子,我棲居台北,孤處,沒 有喜悅。那一天我心緒不寧,無由地,不,懷著未知的預感。那一天的天空陰沉 ,我在淡水河邊迷濛的夜風雨中散步。第二天早晨(那是美國的十二月二十八日 晚上),我打開電腦,上網,進入信箱,一封從美國發來的信件進入眼簾:「貝 嶺,你的朋友蘇珊‧桑塔格於今天,十二月二十八日去世……」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一生都在捍衛文學的品質與趣味,嚴苛地 審視流行,拒絕粗野和庸俗。她驕傲,她也是熱情之花,優雅、前衛、睿智,美 與智慧集於一身。她是人類經驗和人類精神永不疲倦的探索者。是直面國家黑暗 、權力黑暗和人性黑暗的鬥士。她是真正的世界公民,她的關懷超越國界、地域 、文化、政冶、意識形態和種族。 她的後半生都在和癌症奮戰,先是乳癌,後是子宮癌,最後是血癌。多少足 以摧殘生命意志的病症,多少次的化療,多少外人無法想像的疼痛,她都獨自面 對著,她都獨自面對了。她真是堅強之人,她從不在我面前流露病痛之苦,從不 在我面前談論自己的癌症,有時,我們見面時她大病初癒,她也不談。她夠強大 ,她悲憫他人,她熱愛世人。但她不需要他人的悲憫、安慰和關愛嗎?也許我不 是她真正的親人,也許我是晚輩,也許我和她還不夠親近,也許……。 我痛悔,為什麼等到她走了,我才提筆去寫她。為什麼要等到她走了,我才 去讀完她的那本新書(《注目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去讀完她寫下的所有書呢? 我和她的緣分是命定的嗎? 一九九二年,最初的流亡歲月。在獲得了一萬美元的創刊贊助、一間居住和 編務合一的房間、每個月二百美元生活費的機遇下,我和孟浪、石濤等人開始籌 創《傾向》文學人文雜誌。我冒昧地給她寫了第一封信,附上《傾向》創刊計畫 書,告訴她為什麼要辦《傾向》,請她支持並名列刊物的編輯顧問。她很快回信 ,欣然應允。她在信中還特別更正了我稱她為「作家」(writer)和「批評家」 (critic)的說法,而稱自己為「小說家」(fiction writer)和「隨筆作家」 (essayist)。 雖然我定時向她通報《傾向》的編目,但遲至一九九六年,她邀我去她家一 敘,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那是個春天的下午,我擔心自已的英文應付不了這位英語大師,請了一位年 輕的學者,現在哈佛大學任教的田曉菲小姐一起去助譯、壯膽。 這是我的「朝聖之行」(Pilgrimage)嗎?那一年她六十三歲。 進入她那頗為寬敞的頂層公寓,牆上掛著數十幅已故的義大利建築家、藝術 家皮拉內西的鏡框版畫,醒目搶眼。她將我們引入用來會客的寬敞廚房,廚房盡 頭有扇敞開的門,門外,有環繞著整個公寓的超長弧形頂層陽台,氣派、奢華、 視野遼闊。她再將我們引入陽台,從陽台上,既可以俯視陽光下閃爍著水光的哈 德遜河,也可遙望映襯著高樓巨廈的曼哈頓天際。我們在長餐桌前坐下,她一邊 煮著咖啡,一邊問我們介意不介意她抽菸。隨後,她為我們端上咖啡,坐下,下 意識地將一條腿擱在另一張椅子上,點菸,喝著咖啡,座椅稍微後仰,她笑容燦 然、急切地問著中國和我所做的一切。透過繚繞的煙霧,她的目光偶爾對你犀利 地一瞥,親切中帶著一種威懾。那次,我們談到她一九七三年去中國訪問的情形 ,她糾正了我以為她是在中國出生的印象,形容自己是由父母在中國製造(Made in China),但出生於美國。她談起中國對她的特殊意義、她強烈的中國情結、 想再去中國的願望,談起她父親在中國天津過世的細節。我問她近年來的寫作及 手頭正在做的事,她談到自己寫長篇小說、劇本、文論、書評、短篇小說,也導 戲拍電影。這幾乎涵蓋了除詩以外所有的文學體裁。她知道我寫詩,她說她也寫 詩,但不滿意(對詩品質的絕高標準嗎?此時,她透出不服輸的神情),故從未 讓自己的詩作面世。曉菲興致盎然,和她談起自己在哈佛讀博士研究中國古典詩 歌,我在旁邊插不上嘴,索性傾聽。 她的淵博常常讓我跟不上她的思緒 在那一次會面時,她對《傾向》的品質表示認同,她也開始關注《傾向》這 本當時在英語世界中孤零零出現的中文文學人文刊物,同時,她也懷著極大的興 趣和更多的憂慮,注視著我那剛剛開始的、試圖回到祖國,試圖將這份刊物帶到 中國去的執著努力。 每次從中國歸來,我總會打電話向她報平安,我習慣直呼她「蘇珊」(Susan) ,告訴她我在祖國一次次有驚有險的遭遇,她不斷地為我擔心。只要她在紐約, 或我去紐約,我們總會設法見面,她總是建議去紐約的中國城吃飯,然而,更多 的時候,我寧願到她家裡去,一起喝咖啡交談,看她的藏書和畫,或在頂樓陽台 上遙看哈德遜河。 見面時,她打量我的氣色和精神狀態,總為我擔心,而我總是告訴她,中國 已越來越容忍像我這樣的異類,容忍這份文學思想性刊物。如她在文章中所說: 「當他帶著雜誌回到中國,在上海、北京的學生和文學圈子裡散發的時候,我總 是擔憂。但是如同以前一樣,上一次我們在紐約聊天時,他向我保證這本雜誌的 存在被中國當局所容忍,他不會有任何危險。」 不只一次,總是在下午,我和蘇珊坐在她家廚房的長椅上,她倚著餐桌,一 邊抽菸一邊和我侃侃而談,她旁引博徵、滔滔不絕。她的淵博常常讓我跟不上她 的思緒,她的淵博又使她能夠聽懂我那辭不達意、連比帶劃、時態錯亂的英語中 想表達的深意。我,總是提問、總想請教她我所不知道的,總想聽她談她熟悉、 並有過深刻闡述的那些偉大作家,談波特萊爾、談本雅明、談羅蘭‧巴特,談我 們都熱愛的俄羅斯詩歌和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塔姆, 談布羅茨基、希尼,向她請教我特別關注的當代美國作家。當然,我也告訴她我 讀了她的哪些書,問她前些年在前南斯拉夫地區的經歷,在塞拉耶佛內戰砲火中 執導貝克特劇作《等待果陀》的詳情。 她見解獨到、也直截了當。對我來講,聽她談比她問我更重要,因為這是聆 聽一個偉大作家表達見解的時刻,而她,又總是問我她想瞭解的。正如她在同一 篇文章中所說:「我們認識的時候,貝嶺想談論羅蘭‧巴特和瓦特爾‧本雅明, 以及有關我在塞拉耶佛的日子,而我則想談文學、電影和獨立表達在今日中國的 可能性。」 她的去世標誌著美國文學和世界文學間強韌紐帶的斷裂 正如魯西迪所說:「她特別強調迫切需要反對美國的文化偏狹和對外國作品 和思想的漠視。她是其他國家的新作家和翻譯文學的非凡推廣者……」在某種意 義上,蘇珊的去世標誌著美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之間強韌紐帶的一次斷裂,在美國 的文化生態中,似乎再也看不到像她對世界其他語種文學如此關注、傾全力推介 的文學大家了。 蘇珊也是一位全職的讀者和好書的引介者。如她在評論《吉訶德》一書時所 說:「作者首先是位讀者;一位狂暴的讀者;一位無賴的讀者;一位自認為能做 得更好的魯莽讀者。」 這是一條必經之路,一場青春的執狂,一種互為因果的命運循環。我也是一 位文字的嗜讀者,經由過量的閱讀,才成為了一位作者和編者。我告訴過蘇珊, 在我那無書的、精神和物質雙重貧瘠的少年時代,都市中的人們常拿讀過的內部 報紙《參考消息》來擦拭身體的排泄物(在那個時代,人們買不起手紙),印有 「毛主席」、「共產黨」等相關字樣的報紙是不敢用來擦穢物的。我,一個閱讀 缺乏症患者,因難以讀到禁書,只能狂熱的搜尋一切有字的紙張,而每天能偷讀 到《參考消息》是最大的狂喜,儘管上面所報導的國外消息都經過篩選甚至篡改 ,但畢竟來自於國外。那是眺望世界的唯一視窗。在她拜訪托瑪斯曼的那個年齡 ,我卻在荒蕪的樓群間追逐隨風滾動的擦糞便的《參考消息》碎片或紙團,撿起 來展開,以無比的飢渴貪婪地讀。 她獨立特行,以文字為生 蘇珊也是一位典型的紐約切爾西(Chelsea) 人或東村(East Village)人 、有著波西米亞式的不羈和行動型知識分子的率性。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偶 爾會帶來一位年輕的友人,我發現一文不名卻充滿自信和生命力的年輕文人和藝 術家是紐約這一城市真正的生命力。她們跟她在一起毫不拘謹,輕鬆地說話。那 些人不是她在大學或書店所遇到的崇拜者,而是紐約非常性格的青年作家或藝術 家。而我也總是介紹我的中國朋友與她認識,很多次,我都未先告之,逕帶友人 去她的家裡,她雖意外但從未對我表示不滿,我先後帶過田曉菲、陳軍、楊小濱 、孟浪、張真去和她見面,我總覺得讓我的朋友們認識蘇珊,是我也是蘇珊的幸 運。 不是某些依附於大學、勢利、裝腔作勢、營營於教授職稱或學術地位、從一 個大學跳到另一個大學升爬的學院中人或教授作家;也不是那種大腹便便、行動 遲緩、以教書、撰寫論文為生的詰屈聱牙型學者。蘇珊不是,她不是在大學圍牆 內議論時政的學院型知識分子,她的志業不是教書,她說:「我目睹學術生涯毀 掉了我這一代最好的作家。」她站在大學之外,作為一個不受俸於大學、研究機 構、報刊媒體的體制外自由知識分子,她特立獨行,以文字為生、以天下為已任 。她深知影像、電視及大眾傳媒的影響力,也善用它。她拍電影、紀錄片,也執 導戲劇,她的每一篇文章都同時譯為不同的文字在不同的國家同步發表,以求更 廣大的影響力。 在穿著、談吐、品味、見解上都烙下鮮明個人氣質 我們後來繼續探討過「體制外自由知識分子」這一現象,我高度認同蘇珊所 說:「自由知識分子是瀕於滅絕的物種,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他們衰亡的速度並不 一定比在共產主義制度下慢多少。」我以我在中國和在美國流亡的雙重經歷為證 。她也認同我的見解,體制外自由知識分子必須非常頑強,因為他們孤絕。必須 更具鬥志,不屈不撓。他們只有超越這一分工精細的世界給他們留下的生存困境 ,才能在學者充斥的學院世界外生存下來,才能有真正的影響力。如同里爾克的 那句忠告:「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而蘇珊,是這一族類真正的榜樣。 她是個性勝利的典範。在公眾場合出現時,她一身黑衣,典雅中不失新異, 她風采卓然,感性與知性兼具,熱情中透著威嚴。多年來,她額前由一撮白髮分 隔的黑色長髮被人們稱為:「桑塔格式特徵」,成為她的「註冊商標」。她是少 數在穿著、談吐、品味、見解上都烙下鮮明個人氣質的作家。我認識或見識過不 少上一世紀的文學天才、大文人、文化權貴或自以為是者(後兩類我稱之為文化 資產階級,當我用英文說出生造的cultural capitalism 時,曾引得蘇珊大笑, 然後建議我用cultural bourgeoisie來描述),他們或許著述等身,才華洋溢、 談吐不俗,可他們的服裝品味與他們的文化趣味缺乏交集,甚至乏善可陳。他們 的穿戴泛眾化,毫無個性,帶著服裝全球化的痕跡。許多人身材臃腫,美感失缺 。而蘇珊是個特例,你不得不承認,你甚至不得不認,她或坐或站,只要出現, 便難以遁形,立即引人注目。她舉手投足,一動一靜,都是一個亮點,甚至成為 焦點。 小檔案 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 1933-2003) 桑塔格是近代美國少數最重要的作家及公眾知識分子之一。一九三三年出生 於紐約市,一九五七年取得哈佛大學哲學碩士。一九六○年開始活躍於紐約文壇 ,有「美國最聰明的女人」稱號。從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法西斯主義、色情文 學、電影、攝影到日本科幻片乃至當代流行音樂,筆鋒所及都得風氣之先。另涉 足電影與舞台劇的編導工作。曾獲美國國家書評人評論首獎、二○○○年美國國 家書卷獎,二○○一年獲得兩年一度的耶路撒冷獎,表揚其終身的文學成就,二 ○○三年更榮獲著名的西班牙阿斯圖理亞斯王子文學獎(The Principe de Austurias literary prize)。二○○四年十二月病逝於美國紐約。 【2005/06/12 聯合報】 -- ★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243
esed:用服裝品味和身材體貌來衡量似乎也是中了計 61.229.188.15 06/13
lunaj:推樓上 讚揚不必通過貶抑他人才能進行 140.112.7.59 06/13
esed:貝嶺這樣寫在我看來只是再度證明並強化了一件事,即:220.139.249.209 06/16
esed:我們活在一個對服裝品味穿著體貌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220.139.249.209 06/16
esed:考究的時代,而顯然作者本身接受這樣考究,並以此檢視220.139.249.209 06/16
esed:他人220.139.249.209 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