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爾雅愛不愛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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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分享]新「野火」從哪裡開始?(二)/龍應台
時間Thu Jun 30 08:59:07 2005
新「野火」從哪裡開始?(二)
龍應台 2005/06/27 中國時報/人間
文學、知識和語言的敵人
著名的捷克作家克里瑪在十歲那一年就跟著父母住進了集中營,在死亡的陰
影、恐怖的環境裡成長。解放的那一天,監獄的柵欄被拆除,蘇聯紅軍和史達林
的巨幅相片在他眼前出現,對劫後倖存的他,這代表了「善的力量」,即使在同
一瞬間,他看見一名德國平民被槍殺,看見一名囚犯撲向一包地上的香菸而被坦
克車輾過。被幸福感所充滿,他告訴自己,「我自由了」。(你又怎麼理解「自
由」呢?沒有經過不自由的人,能不能理解自由?你認為自己自由嗎?你怎麼理
解以薩克.柏林所說的消極和積極自由之間的差別?這個問題和你的個人生活有
沒有關聯?抽象觀念和你的具體生命,有沒有關聯?)
一九四五年,納粹崩潰、蘇聯「解放」了捷克,他以為是自由的來臨,自由
卻再度變成奴役,捷克陷入蘇聯的集權控制。一九九○年,蘇聯崩潰,自由似乎
像無辜的鴿子一樣突然飛進窗戶,他卻已經不再天真。克里瑪回首煙塵歲月,試
圖理解「自由」的含意,結論是,「很長時間後我才完全明白,常常不是善與惡
之間的力量在戰鬥,而僅僅是兩個不同的惡,在為了控制世界而互相爭鬥。」自
由,和權力的行使有關,而權力,克里瑪說,「權力是沒有靈魂的,它來源於沒
有靈魂,它建立在沒有靈魂之上並從中吸取力量。」
他好像在講禿鷹如何依靠動物的屍體讓自己強壯。自由之於權力,是否猶如
屍體之於禿鷹呢?(可以嗎?可以這樣比喻嗎?)
但是一九九○年代以後,腐蝕自由的「禿鷹」有一種流動的面貌,不容易辨
認它的輪廓。美國作家菲力普。羅斯逼問克里瑪,言詞鋒利:
……我要說的話或許會給你留下傲慢自大的印象──自由的富人在對自由的
窮人告誡致富的危險。你為了某個東西奮鬥了許多年,某個你需要它就像需要空
氣一樣的東西,而我要說的是,你為之奮鬥的空氣也有一點敗壞了……隨著捷克
成為一個自由、民主的消費世界,你們作家會發現自己正被一些新的敵手所困擾
,說來也奇怪,令人壓抑的、毫無生氣的集權主義曾保護過你們免受這些敵手的
傷害。尤其使人不安的將是這樣一個敵手,它是文學、知識和語言的無所不能的
首要敵人……這個敵手實際上使整個人類的語言都變得愚昧。我談的是商業廣告
電視,它的一切都是庸俗淺薄的──不是由於一個愚蠢的國家檢察官所控制……
而是由於其娛樂性幾乎所有人都愛看的大量陳腐乏味的電視節目。
你和你的作家同行們好不容易才衝破共產集權主義的知識囚籠。歡迎來到「
絕對娛樂世界」。你們不知道你們在失去什麼,還是你們已經知道?
(你在台灣的現實裡是否看得見那「文學、知識和語言的無所不能的敵人」
?或者,你能為這個「敵人」辯護?你拿羅斯的問題怎麼辦?)
讀到這裡,我把書闔上,暫且不看克里瑪怎麼對付這個問題,倒是先自問:
二十年前寫「野火」時,我知不知道「我們在失去什麼」?我知不知道,我所追
求的自由,會邀來另一種敵人,一種以庸俗淺薄為時尚、以「絕對娛樂」為目的
,以行銷消費為最高指導原則的生活哲學?我是否知道,政治人物可能變成沒有
靈魂而機關算盡的豪賭客,政治可能變成純粹的商品推銷術,政治理念可能被抽
空,轉為權力鬥爭技巧學,知識份子,可能爭相以虛無為高尚,而群眾,可能比
從前更.不.寬.容.我是否知道,新聞學的種種崇高理想可能變成一種令人難
堪的諷刺,擺脫了威權之後,電視由虛假和童騃式的愚蠢統治?寫「野火」時,
我是否知道,二十年後的大學生可能不再有「幼稚園大學」的天真幼稚,反倒是
理直氣壯地嘲笑深刻、拒絕思想?(七十年代的大學生會把羅素、尼采的書夾在
腋下走路,假裝「深刻」。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假裝」什麼?人們又是否誇
大了新一代的「虛無」和「草莓」傾向?在這裡,我們可以討論所謂「後現代」
和所謂「現代」的語意錯綜嗎?)
我得誠實地說,不,我沒有料到。事實上,不能呼吸、渴望空氣的人,你不
能跟他說,「那空氣充滿雜質,是敗壞的,所以留在屋裡吧。」你就是不能這麼
說。
用卡夫卡來回答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卡夫卡在日記裡寫下一行字:「德國對俄國宣戰。─
─下午游泳。」(九一一那天的日記,我寫的是:「飛機撞世貿大樓爆炸起火,
大樓崩塌像電腦遊戲。」你的呢? )
卡夫卡是一位徹底的私我個人,不是社會人或行動公民。國家層次的驚濤駭
浪,和他下午要去游泳比例並重;要死好幾百萬人、千萬人的大浩劫和他小小的
舒懶閒情,等量齊觀。有誰比他更自我、更虛無嗎?
可是他寫出了「審判」、「在流放地」這樣的書。這些書裡頭人性的異化程
度,每一行都像滴著鮮血的預言,預言十五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人類的大劫難。
克里瑪用卡夫卡來回答羅斯的挑戰:
(卡夫卡的)這些作品只證明了一個創造者,他知道如何深刻和真實地表現
完全屬於個人的經驗,同時又觸及超越個人的或社會的領域……文學沒有必要四
處搜尋政治現實,或甚至為那些換來換去的制度煩惱;他可以超越它們,同時依
然可以回答制度在人們心中喚起的問題。這是我本人從卡夫卡那裡吸取的最重要
的教訓。
把游泳和戰爭「齊物論」的卡夫卡,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虛無,事實上,他的
「深刻和真實」使得他的個人小我經驗可以涵蓋甚至於超越國家的大我經驗。也
就是說,從國家社會的「大敘述」裡抽身而出,獲取自由,並不等同於意義的抽
空、價值的犬儒化、敘述的瑣屑化、理想主義的空洞化、傳統的失憶化(這些都
是歐化的句子、壞的中文,但是你告訴我是否有更精準的表達句型)。從「大敘
述」抽身可以,但是不可以離開「深刻和真實」,不可以離開某些最簡單、最原
始但是最永恆的原則,譬如人道、譬如美、譬如善與惡的分野、譬如思想和文學
。(連這一點,你也想挑戰嗎?)克里瑪其實無法回答羅斯問題中所呈現的一種
全球性的趨勢,但是他不無驕傲地告訴羅斯,請放心,在他的國家裡,「文學總
是不僅享受到普及,而且也享受到尊敬……在一個不足一千兩百萬居民的國家,
好作家的書,捷克語或翻譯作品,都有成千上萬的發行量。」
如果羅斯用同樣的問題來問我,我會不會和克里瑪一樣對自己的社會、自己
的青年那樣有信心呢?說我們的作者和知識精英有足夠的「深刻與真實」,能夠
辨別自由與虛無的分界;說我們的讀者和年輕人有足夠的品味,探查得出那趁虛
而入的「絕對娛樂世界」的全盤統治,辨認得出「文學、知識和語言的敵人」,
抵擋得住理想主義的消費商品化,鍵別得出價值的真偽?
我想我會沉吟許久。
(好,你怎麼回答羅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詞,稱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為「草莓族」;意思是說,「
草莓族」軟綿綿地生活,輕飄飄地過日子,生活裡沒有任何壓迫,所以他們是禁
不起壓的。同時因為沒有了威權政治,沒有了壓迫,沒有了值得反抗的對象,當
然就沒有了點燃「野火」的理由和必要。
我其實一點兒也不相信「草莓族」這個說法──每個時代都有思考的和不思
考的人;對於所謂「沒有了值得反抗的對象」更覺得不可思議。壓迫我們的,豈
止一個威權政治?威權政治因為太龐大,迫使我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
而忽略了其他的壓迫,這些其他壓迫,當威權不在時,傾巢而出,無孔不入,滲
透進入品味低劣到近乎侮辱的電視節目,進入企業管理中對員工人權的踐踏,進
入民族主義者狂熱的叫囂,進入民主操作中多數的暴力、進入新聞媒體的作假和
壟斷……所謂壓迫,哪裡只有一種面孔呢?對於自由精神的壓迫,威權時代和民
主時代以不同形式發作,所以,哪一個時代,可以不需要點火的人?(任何人可
以上網去把自己的見解和知識寫成辭條定義,任何人也可以去修訂前面那個傢伙
所下的定義,然後等待被後面的人──如果他有更準確的訊息、更精闢的見解,
將你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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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oryo:世上有哪件事是只好不壞的呢?有哪一個終極的答案 210.85.97.197 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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