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不折不扣的「路上」小說
《遍地梟雄》是王安憶自《長恨歌》以來的重要突破,很可以顯現她現階段
小說美學的變與不變。這本小說仍然以大上海為題材,時間的落點則是當代。習
慣了《長恨歌》式情節的讀者,對《遍地梟雄》要有心理準備。這本小說不寫新
舊上海的羅愁綺恨,甚至沒有女性主角。相對的,王安憶要寫的是男性──而且
是黑道上的男性──之間的情義。以往王安憶善於將故事安排在街巷弄堂,上海
市民安身立命的地方。這一回,她把角色連根拔起,讓他們穿鄉走鎮,過起亡命
生涯。《遍地梟雄》是一本不折不扣的「路上」小說。這一人與空間關係的轉換
,和她的上海想像有什麼關係?
故事的主人翁韓燕來出身上海郊區的貧民窟。這塊城市與鄉鎮接壤的地方原
來一無是處,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居然也透露了生機,也讓生長其中的年輕人
蠢蠢欲動了。韓初入社會,高不成低不就,但再怎麼甘於平淡,也禁不住環境的
挑撥。企業、投資、生意、工廠……,年輕人哪能不志在四方。然而知易行難,
韓燕來必須妥協。即便如此,他要為自己打開出路。做木匠還是做開車師傅?韓
燕來的選擇可以料得到,而在這樣的選擇的背後,有著歷史算盤撥弄的回聲──
和《長恨歌》裡的王琦瑤六十年前的選擇,是有相似性的。
小說由此進入正題。王安憶要寫的是一個上海小青年的啟蒙故事,她要觀察
一個年輕人與社會打交道的古老主題,在新世紀裡會帶來什麼樣的教訓。韓燕來
學會開車,加入千百出租車駕駛的行列,過起送往迎來的生涯。他的車子不只是
謀生工具,也是欲望媒介。穿梭大街小巷,韓燕來彷彿有了自主的生活,也同時
好像失去了什麼。車是租來的,必須與人輪班;乘客形形色色,由不得司機挑揀
。深夜的「男鬼」「女鬼」在車上無所不為,尤其讓韓燕來難堪。他還是童男子
,王安憶提醒我們,內裡還有那一點嬌貴的天真和自尊。就這樣,韓燕來一點一
點融入上海這座大城市的軌道,直到那個生意鼎盛的聖誕夜晚上,直到那三個年
輕男子上了他的車。
寫實小說到底是社會的批判,還是同謀?
王安憶寫韓燕來和他的車子之間的關係,平實流暢至極,但也隱隱透露寓言
意義。《遍地梟雄》的這一部分,日後一定會不斷引起讀者和老舍(一八九九~
一九六六)的經典《駱駝祥子》(一九三七)作對比。我們還記得來路不明的祥
子到北京討生活,一心要掙一輛「自己的」洋車。他原本潔身自愛,一點一滴攢
下血汗錢,好作為買車的資本。他三次幾乎達成心願,但又三次失去已經到手的
洋車。與此同時,祥子逐漸墮落,他的身體和自尊終被淘洗一空。為了車,祥子
付出一切,最後一無所獲。小說高潮,我們看到祥子已經淪落為無賴,在老北京
的婚喪儀式中權充場面。甚至同情他的敘事者也一改初衷,指斥祥子是個「自私
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老舍的《駱駝祥子》未必有左派意識,但他寫出抗戰前夕的古城裡,一個前
資本主義「經濟動物」的悲喜劇。祥子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本錢,努力經營,盼望
擁有一輛──以至更多輛──洋車。但他算計不精,被捲入一個莫可名狀的機器
裡,血本無歸。這個機器可以是古老命運的輪盤,可以是自然主義的「遺傳」和
「環境」的限制,也更可以是資本主義的無情運作。小說開始,當敘事者要將祥
子作為人物抽樣來描寫,像「機器上某種釘子」那麼準確,一個人與機器,或人
變成機器的寓言已經隱然形成。
而作為寫實小說家,老舍也必曾想過,他逼真的敘述到底是寫出了祥子和他
社會的病根,還是撒下了一個文字的天羅地網,成為陷祥子於不義的那個社會的
代言工具。寫實小說到底是社會的批判,還是同謀?
資本主義經濟邏輯還是陰魂不散
將近七十年後,王安憶的《遍地梟雄》仍然在思考《駱駝祥子》所提出的問
題,但結論何其不同。由北京到上海,由人力車到小汽車,社會主義建設翻天覆
地了五十年,何以資本主義經濟邏輯還是陰魂不散?韓燕來的故事不是一個人的
故事。它不只投射共和國又一代青年的希望與悵惘,還啟動了前世今生的詭異循
環。比起祥子,韓燕來其實沒有吃過太大苦頭,也容易安於現狀;只要在上海繼
續發展,他可以按部就班的開車,像「機器上某種釘子」。但在內心深處,他是
否有一股模糊的衝動,一種不甘心如此的欲望?這樣的衝動和欲望不能只落實到
一輛「自己」的洋車,或一輛汽車上。在人和物的關係之間,總還應該有些別的。
這就引向了《遍地梟雄》情節的大逆轉。聖誕夜往外灘的路上,三個男子上
了韓燕來的車。他們很快露出真面目,押著年輕的司機開離了上海。這夥強徒以
搶劫倒賣小汽車為生,專在蘇、浙、皖一帶活動,犯案穩準,行蹤飄忽。韓燕來
開始的恐懼和怨憤不難想像,然而逐漸地,他發現這三個搶匪和他年紀相若,而
且自有一套生存邏輯。他們相交越來越投契,步調越來越一致。等到搶匪準備放
他回上海時,他居然不情願離開了。
韓燕來和三個搶匪的一段亡命生涯,是小說的精華。箇中曲折,暫且不表。
我所有興趣的是,王安憶如何藉此凸顯當代都會經濟關係的急速變化,以及因此
而生的法理與人情的歧義性。韓燕來由被害人轉為共犯,也許是犯罪學常見的服
從機制。但對王安憶而言,這個年輕司機的出軌有不得不然的因素。當搶匪逼著
他離開他生長於斯的上海、闖蕩他鄉時,韓燕來的視野陡然放寬。抽離生活周而
復始的常態,韓燕來面對生命粗糲的本質,幾乎一夕開竅。一種莫名的誘惑由此
而生。韓思前想後,和搶匪分而復合的大段描寫,輕易是小說最動人的章節。
價值旋轉 意義的生產秩序真偽難辨
王安憶塑造的三個搶匪沒名沒姓,分別稱為大王、二王、三王,很有點三星
聚義的意思。但他們其實只是江湖上的混混,而且各有各的傷心過去。與他們相
比,韓燕來單純得簡直像是天之驕子了。這是王安憶的用心所在。從三王那裡,
韓燕來學得了人間的凶險世故;從韓那裡,三王見證了一個青春男子的潔淨本色
,那是他們成長過程中早早就被剝奪了的。在最不可思議的情況下,外鄉人和(
來自經濟結構底層的)上海人相互定義對方。而他們共同面對的,是由上海輻射
出來的龐大金錢、物流網絡。
王安憶寫四個人的路上冒險,由木瀆到常州、南京、徐州、濟南……,有
著「浪蕩漢小說」(picaresque novel)的架構,但他們何嘗不是在串聯江南江
北的地下經濟鎖鏈?他們站在「法」的另一邊,成了違逆現實的叛徒。但什麼是
法,什麼又是現實?他們不務正業,但也必須「有」勞而獲。他們無所顧忌,卻
保持了盜亦有道的虛榮。他們各有野心,但再大的買賣也補償不了那漂泊的宿命
。餐風宿露的日子並不好過,現在他們同車一命,相濡以沫,竟然有了生死與共
的浪漫情懷。王安憶似乎暗示,現實是如此混沌的東西,這四個人和他們所背離
的社會其實是個古怪的命運共同體。價值旋轉,意義的生產秩序真偽難辨,曾經
吞噬駱駝祥子的那個神祕機器,還在運轉不休。
如果《遍地梟雄》僅止於此,我要說王安憶不過將老舍以降的作家對現實─
─以及現實主義敘事法則──的矛盾,做了複雜的推衍。但王安憶別有打算。《
遍地梟雄》令人印象最深的,不是韓燕來和三王的情誼,或人情世路的即景速寫
,這些早就是王安憶拿手的;而是四個男子在路上彼此所訴說的故事,所鍛煉的
修辭技術。武戲文唱,王安憶所為何來?
講了個有關「創造世界的方法」的寓言
大王是啟動這一敘事遊戲的關鍵。大王曾經當過兵、也成了家,在四個人裡
見過最多世面。大王是個有心人,為了磨合彼此默契,得空就讓兄弟變著花樣玩
撲克牌,玩成語接龍、故事新編,當然還有「盍各言爾志」。大王自己更是天地
古今,頭頭是道。一個搶匪集團竟然容得下如此的文學趣味,毋寧可怪。王安憶
顯然認為這些歹徒看著放蕩不羈,其實是沒有出路的;而閒磕牙似的語言遊戲是
沒有出路中的出路。
更重要的,從這些沒頭沒腦的故事裡,王安憶找出了歷史和當下現實間的線
索。大王來自浙西鄉下,一向自命見多識廣,得理不饒人,哪怕都是歪理。他在
百無聊賴中悟出,莽莽乾坤,唯有英雄才能造時勢。朱元璋起事之處,正是他原
來謀生的地帶,有為者亦若是。往前看,成吉思汗不是一代天驕?往後看,毛主
席不更是萬世霸主?天下山河,民生民心,古今多少風雲變幻,盡在談笑間。前
面講的法,講的現實,不是不能改變的。大王口若懸河,想像豐富,簡直就是個
小說家。我甚至要說大王的真身不是別人,就是王安憶。
(上)
【2005/06/1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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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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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03.73.69.206
上海出租車搶案
【王德威】
一九九○年代,上海重新崛起。在一片繁華悸動中,王安憶以小說為這座城
市打造了一套譜系。一本《長恨歌》從舊社會寫到新時期,風靡大陸及海外讀者
,之後的《妹頭》、《富萍》、《上種紅菱下種藕》、《桃之夭夭》等,也多半
以上海和周邊市鎮為背景,白描浮生百態,擬想城市和歷史的互動關係。
王安憶下筆繁複細膩,儼然繼承十九世紀以來寫實主義小說的正宗。她對人
性素樸面的探勘,還有對都市生活社會學式的觀察,永遠興致盎然。她的風格,
好之者認為翔實生動,惡之者認為夾纏瑣碎,其實是一體之兩面。
然而王安憶又不能為簡單的「文學反映人生」的寫實/現實主義公式所局限
。她對小說在世界中所呈現的意義,每有形上學式的思考:小說無中生有,是建
構社會想像、鋪陳倫理關係的重要方法。在一個告別革命,放逐諸神的時代裡,
王安憶有意經營虛擬文字,重新安頓「事物的秩序」。或有識者認為她近期作品
耽於物質原初細節,充滿社會主義式的鄉愁,但這畢竟是見樹不見林的說法。正
如她九○年代初期小說《紀實與虛構》已經預告的,她是以上海為基礎,重寫「
創市」──也是「創世」──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