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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悅然的文學上海紀行 【青田】 在演講會上他朗誦李清照的〈聲聲慢〉,是用宋朝的中古音。這頗似粵語的 古音古調,以穿透力相當不錯的男中音抑揚頓挫且飽含情感地讀來,真讓人有聞 韶樂的迴腸盪氣…… 六月裡上海的文學熱點是諾獎評委馬悅然先生的來訪,那時節的上海正被反 常的黃梅天悶得到處都是濕淋淋,分不出是汗是雨還是潮濕的心情。看年高八十 的馬先生頭戴漁夫帽,身穿絳紅的襯衣,一派輕鬆地出現在復旦大學校園裡。他 得意地告訴前來歡迎的學生說,他在香港城市大學演講,巧遇也被邀請演講的人 文學者傅傑教授,傅教授身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主任,熱情邀請馬先生下半年百 年校慶時訪問復旦,馬先生哈哈大笑,回答說:「用不著等一百年校慶,我明天 就要去復旦,下一站就是上海。」原來,他早已接受了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 和教授的邀請,從香港直接訪問上海。 異國的老頭 帶來莫名的鄉愁 據說,這是馬悅然於一九五○年代以後第二次來到上海,但嚴格地說,還是 第一次進入上海的市區。上一次是二十年前他參加中國作家協會在上海郊區金山 舉行的國際漢學會議,那一次會議,組織者把他當作奇貨可居,置他於國寶級的 嚴密監控,從北京直接送往金山,開完會又直接送往蘇州,等於在上海的大門口 彎了一道圈,卻沒有進入。上海的傳媒記者急巴巴地趕到金山現場,卻被擋在外 面不得入內,連馬悅然的臉也沒有見到。一時間傳媒鬧得紛紛揚揚,滿城風雨。 後來又因為各種奇怪的原因,馬悅然被大陸的官方拒絕簽證,一拒就是多年。直 到去年才解禁,他再次進入中國是到山西的太行山脈,在作家李銳的陪同下訪問 了北中國的窮山惡水,據說還在窯洞裡度過幾夜良宵。這次他來考察的卻是國際 化的大都市上海,這一土一洋,大約也是當下中國文化經濟的兩極。雖然事隔多 年,上次的傳媒風波可能當事人還記憶猶新,所以馬悅然今夏到復旦的活動非常 低調,低調到有些對他愧歉的寒磣。但總算避免了傳媒大戰,讓他可以在一個乾 乾淨淨的環境中談中國的古典文學和方言研究,倒也應和了他的書生本色。 和謙謙君子共處的時光總是快樂的。這幾天復旦大學的BBS 網上學生們熱情 議論著老頭隨意展露的十足紳士味兒,傳說裡神祕莫測的諾獎評委,在大學生眼 裡有著令人仰慕的學者風範。在第一場與復旦師生的座談會上,他追溯治學之路 ,懷念老師高本漢對他的教誨和訓練,尤其是他談到翻譯《春秋繁露》時的新發 現:從語體上分析,這部著作可能不完全出於西漢董仲舒的手筆,他懷疑其中有 後代人的摻入。當然這僅是學術上的一家之見,但也足以讓在座的專家聽得大吃 一驚。更讓學生印象深刻的是,在演講會上他朗誦李清照的〈聲聲慢〉,是用宋 朝的中古音。這頗似粵語的古音古調,以穿透力相當不錯的男中音抑揚頓挫且飽 含情感地讀來,真讓人有聞韶樂的迴腸盪氣。學生們的情緒讓這異國的老頭帶入 莫名的鄉愁。那天因為多媒體設備出了差錯,原來準備只講一首李清照的詞,但 在學生們一再熱情要求下,馬悅然興致勃勃地講了兩個多小時中國古典詩詞,且 被一次次的掌聲打斷。 「諾貝爾文學獎只給一個作家,而不是給一個國家」 不過馬悅然畢竟是中國媒體特別關注的人物,中國記者在向他提問時很難避 免談諾貝爾獎的話題。當有人冒失提出高行健能不能代表中國文學獲獎時,這位 資深評委有些生氣地回答:「諾貝爾文學獎只給一個作家,而不是給一個國家。 」這就下了免問牌。但是如果換一種方式提問,比如你喜歡哪些中國當代作家的 作品時,老頭馬上會興致勃勃地數出一連串的名字:「李銳,他的《舊址》有俄 國小說的味道;《無風之樹》是很優秀的小說;最近的《農具系列》我也翻譯了 。蘇童,他的小說寫得好。還有韓少功,阿城,可惜他現在不寫小說了吧。馮驥 才的《三寸金蓮》也寫得好!莫言也好,但我感覺他寫得太多了,語言太複雜, 他的《檀香刑》如果是現在的一半厚,就更加好了。當然,還有王安憶……還有 一個曹乃謙,他是山西大同的一個員警,完全用農民的語言寫作,非常棒,我奇 怪為什麼中國的評論界沒有人注意到他?……」可真算得上是老馬識途之言。 馬悅然這次上海之行唯一未能如願的是去蘇州看望作家陸文夫先生,當時陸 文夫已經病重,無法前去探望。沒有想到他剛離開中國,陸文夫就撒手西去。幾 天以後,《文匯報》上登出了馬悅然的悼念文字:《美食家》的作者陸文夫不在 人間了,他已跟隨汪曾祺到極樂天去了。我想像他們倆正在一塊軟軟的白雲上野 餐,乾幾杯低度的雙溝大麴。…… 馬悅然版的《小說九段》與莫言版的《小說九段》打擂台 大約是為馬悅然訪問上海熱身吧,《上海文學》雜誌今年第七期引人注目的 發表了馬悅然創作的《小說九段》。這九個稀奇古怪的微型小說立刻被人傳誦, 上海知識界的重要喉舌《文匯報》的副刊《筆會》馬上轉載了其中數篇。但要說 這組馬悅然用中文寫的小說,還須從半年前莫言的一組作品說起。山東著名作家 莫言在今年一月號的《上海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組微型小說,一共九篇,也名 為《小說九段》。這些短篇遠不及通常的小說長度,最長的也占不了十六開雜誌 一頁的篇幅,有些甚至只有四五百字的光景,獨段成章,渾然輕鬆。這是大家揮 灑寫就的小品,刊登之後引起讀者普遍的好評。可是超出編者意料的是馬悅然先 生遙遠的回應。半年之後,馬悅然版的《小說九段》與莫言版的《小說九段》相 映成趣,打了擂台。煞是好看。 《小說九段》是一個好題目,「九段」不僅是個數字,還轉喻了一種小說的 境界。馬悅然的「九段」惜字如金,九段小說,三頁篇幅,其中五段還擠在了一 個頁面當中,分別以〈林沖外傳〉、〈母夜叉的中藥寶卷〉、〈不遇時〉、〈極 樂天〉、〈狐狸精的牢騷〉、〈我的電腦和我〉、〈韻神〉、〈關於丟東西〉、 〈巨大的問題〉為題,把古往今來痛痛快快地放在一鍋裡水煮。但是說起文字上 的效率,青田首先仍要關心,兩個作家會怎樣來表現各自不同的特色。在莫言和 馬悅然之間,一個重要的聯繫就在荒誕,而荒誕的一個關鍵橋樑,則是莫言這組 《九段》中的一篇〈脆蛇〉,講了一種掉在地上碎成段隨即又可復原的怪蛇。怪 蛇依然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作者把現實裡的捕蛇人和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說〉 掛上了鉤。這是莫言的《九段》當中惟一與中國古典有所牽涉的作品。和大家過 去熟悉的莫言相似,他的視野基本上是放在個人的生命體驗,筆下的荒誕場景多 為當下;馬悅然則不然,他的荒誕的因素在於時間上的交錯,簡單地說,就是調 侃古人。中國古典文學是這位漢學家靈感的主要來源,《水滸》的林沖、武松, 宋朝的詞人辛棄疾、李清照,包括抽象為神的押韻及平仄,都是他筆下的角色。 此外,他寫人把夢丟了,這讓人聯想古老的莊生蝶夢,甚至末篇討論「風不吹的 時候到底做啥子」這樣的問題,都要提到中國的古籍。只有一篇〈我的電腦和我 〉,至少在表面上為現代的氣息取而代之。 最古老的中國 和最現代的中國, 連成一條不可分割的標準線 其實這不奇怪,與最前沿最當下的中國文學聯繫在一起的馬悅然,正是從學 習《左傳》開始進入龐大的漢學,最古老的中國和最現代的中國,在他的知識體 系裡連成了一條不可分割的標準線。於是青田突發奇想,難怪中國當代文學很難 真正進入馬先生的法眼,換句話說,又有誰的作品能夠進入《左傳》《莊子》《 春秋繁露》《紅樓夢》《水滸》以及蘇東坡李清照辛棄疾的偉大傳統呢? 青田氏曰:古典學教授安慰苦於背單詞的學生說:儘管古希臘語的語法大有 變化,語音更為後人復古的傑作,但其基本詞彙卻是古今大同,所以學了古希臘 語,現代希臘語你們也還能看懂幾分。這話應該倒過來理解,如今的希臘,以它 各方面的遺跡,處處得了古典希臘世界的蔭蔽。去年雅典奧運掀起希臘狂潮,便 為一例。竊以為,馬悅然之愛中文,愛中國當代之文學,也是同樣的道理。老馬 自然識途,然而今日之中國文化發展,文學導向,卻處處惟西方馬首是瞻,處處 要顯示現代性與全球化之成果。由此想及拜倫若再世中國,可會再唱哀曲:「你 的歌聲已遠遠向西流傳,而今在這發源地反倒喑啞,於是,你一向莊嚴的豎琴, 竟至淪落到我的手裡彈弄……」比之那日奴隸之希臘,今自謂崛起之中國,令人 唏噓。 【2005/07/31 聯合報】 -- ★Junchoon 哈哈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