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ook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大學,如果沒有人文 【龍應台】 初夏六月,大批學子步出校園投身社會,而另一批年輕的臉孔即將通過學測 進入大學校園。大學,這一個在華人世界從知識的殿堂到今日普及猶如成長必經 之路徑,是否有些質素仍須堅持、更須傳承?龍應台在香港大學畢業生議會上的 演說,細數張愛玲、朱光潛、陳寅恪、蕭伯納等人的文化影響,質問學生有幾人 熟悉、或曾讀過他們的著作? 「大學,是一個人文精神的泉源。……離開了人文,一個大學,不是大學, 只是技術補習班而已。」龍應台在曾被殖民百餘年的香港大學校園裡發出的呼籲 ,台灣的大學生、大學教育工作者是否同感驚心? 我的研究室在儀禮堂,緊鄰著梅堂,是兩座一九一四年的古典紅磚建築,立 在山腰上,望著中國南海的方向。老房子和老人家一樣,每一個房間、每一條縐 紋裡,都有故事。我很快就發現,儀禮堂和梅堂原來是學生宿舍,高中剛畢業、 才十九歲的張愛玲,拖著一口笨重的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就住在這樣的宿舍 裡。可是她住過的那一座,早被拆了。 「冷血」的張愛玲 〈燼餘錄〉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百歲老人所寫,但是當時的張愛玲只有二十 四歲。讀〈燼餘錄〉,我發現,使張愛玲的文學不朽的所有的特質…… 於是我回頭去讀〈燼餘錄〉,大概在一九四四年,張愛玲離開香港兩年後, 她追憶在港大的烽火歲月。別的作家寫戰爭,可能是憤慨而激昂的、痛苦而濃烈 的,張愛玲卻寫得疏淡空曠,好像從一個凹凸哈哈鏡裡去看一個最神聖的東西, 荒謬的感覺被放大到極致: 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裡,只聽見機關槍「忒啦啦拍拍 」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我們 的菜湯裡滿是蠕蠕的蟲…… 她寫香港淪陷後的「歡喜」: 我記得香港陷落後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霜淇淋和嘴唇膏。我們撞進每一家吃 食店去問可有霜淇淋。只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於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 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霜淇淋,裡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 她尖銳無比地比較上海和香港: 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在戰後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 個衣冠濟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種鐵硬的小黃餅。香港城不比 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機事業發展得極慢。許久許久,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 壟斷。 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 。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樣的罷?可是至少不是那麼尖銳肯定。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 她對自己的自私和冷酷,有一種抽離,彷彿將屍體解剖學提升到藝術層次去 欣賞: 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 ……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著地微笑著。整夜他叫喚:「姑 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 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裡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 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床前, 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 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裡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歎口氣,靜了一會,又 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她寫黑洞般幽深昏暗的人性,寫人生的荒涼: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 ,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 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 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 的。 〈燼餘錄〉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百歲老人所寫,但是當時的張愛玲只有二十 四歲。讀〈燼餘錄〉,我發現,使張愛玲的文學不朽的所有的特質,在這篇回憶 港大生涯的短文裡,全部都埋伏了。從一九三九到一九四二年間,穿梭在儀禮堂 、梅堂、陸佑堂的山徑之間一個身形瘦弱的港大女生,可能在同學的眼中看起來 「怪怪的」,卻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大河裡一個高高衝起的浪頭,影響一整代 作家,形成「張學」現象。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裡,有多少人熟悉張愛玲的作品? 散步的朱光潛 在1930年代的北京,從歐洲留學歸來的朱光潛還在家裡主持一個文藝沙龍, 每月集會一次,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探討辯論詩歌理論與創作的各種問題…… 儀禮堂後面,有一條山徑,洋紫荊豔麗無比,百年樟樹浮動著清香,九重葛 爛漫攀爬。沿著山徑往上到山頂,可以眺望南海上的山光水色。然後,偶然之間 ,我讀到朱光潛回憶自己的港大生涯: 我們一有空閒,便沿梅舍後小徑經過莫理遜舍向山上走……香港老是天朗氣 清,在山頂上一望,蔚藍的晴空籠罩蔚藍的海水,無數遠遠近近的小島嶼上矗立 青蔥的樹木,紅色白色的房屋,在眼底鋪成一幅幅五光十色的圖案……香港大學 生活最使我留戀的就是這一點。 朱光潛,是中國當代美學研究領域的開拓者,寫了《悲劇心理學》、《談美 》、《文藝心理學》、《詩論》、《西方美學史》、《談美書簡》等等,其中《 西方美學史》是中國第一部全面系統闡述西方美學思想發展的專著。在一九三○  年代的北京,從歐洲留學歸來的朱光潛還在家裡主持一個文藝沙龍,每月集會一 次,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探討辯論詩歌理論與創作的各種問題。沙龍的主要成 員有周作人、朱自清、鄭振鐸、馮至、沈從文、冰心、凌叔華、卞之琳、林徽音 、蕭乾等人。沙龍所討論和爭辯的問題,又會從小小的客廳裡輻射出去,成為文 藝界注目的問題,或者影響到文學和詩歌創作的發展與流變。這是一個中國自由 文人的沙龍,摻揉了歐美的風格和眼界,對三十年代文學,特別是「京派文學」 的形成和風貌,都有了催化的作用。 朱光潛回顧自己的學術生涯時說,是港大的四年(一九一八到一九二二), 「奠定了我這一生教育活動和學術活動的方向。」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裡,有多少人知道朱光潛是誰? 不吃「敵人麵粉」的陳寅恪 日本人佔領香港以後,據說曾經對陳寅恪做過兩件事:一是送麵粉給他。當 時生活物質極端困窘……但憲兵往屋裡搬,陳先生陳師母往外拖,就是不吃敵人 的麵粉…… 許地山,知道的人可能稍微多些,台灣人早期也讀過「落花生」的小品。胡 適之向港大推薦聘請許地山作中文系系主任,在一九三五到一九四一的六年間, 許地山不但改革了港大中文系的課程內容,對整個香港的人文教育也花了很大的 力氣,四處演講,宣揚國文程度和人文教育的重要。 但是,我以前不知的是,許地山如何把陳寅恪帶進了港大的歷史。 陳寅恪的學成過程出奇地多元豐富,幾乎像歐洲概念裡的「文藝復興人」: 一九二年他就讀日本弘文學院;同年入讀該校的中國學生還有魯迅。一九一○ 年考取官費留學,先後到柏林大學、蘇黎世大學、巴黎高等政治學校讀書。一九 一四年因為歐戰爆發而回國,一九一八年,再度出國深造,先在哈佛大學學梵文 ,後又轉往柏林大學攻讀東方古文字學,同時學習中亞古文字和蒙古語。在整個 學習期間,他培養了閱讀蒙、藏、滿、日、英、法、德、波斯、突厥、西夏、拉 丁、希臘等十餘種語文的能力。 一九二五年陳寅恪回國,成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與 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共事。一九四年,陳寅恪為了應英國牛津大學之聘, 離開昆明赴香港,準備轉英國,但是歐戰情勢加劇,他因此「卡」在香港。這個 時候,許地山就成了留住人才的中間人。 陳寅恪留下,成為港大教授。香港在四一年底淪陷,陳寅恪在飢餓困頓的情 況下閉門治學。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就在這段艱苦時 期內完成,序末署的是「辛巳元旦陳寅恪書於九龍英皇太子道三百六十九號寓廬 」。一代大家的學術巨作,在風雨飄搖的斗室中思索,在港大的校園裡寫成。 梁啟超在推薦陳寅恪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時曾經說:「我也算是著作等身 了,但比不上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毛澤東訪問蘇聯,史達林曾問起陳寅 恪的狀況,表示關心;史達林的《中國革命問題》中引用了陳寅恪。日本人佔領 香港以後,據說曾經對陳寅恪做過兩件事:一是送麵粉給他。當時生活物質極端 困窘,「大概有日本學者寫信給軍部,要他們不可麻煩陳教授,軍部行文香港司 令,司令派憲兵隊照顧陳家,送去好多袋麵粉,但憲兵往屋裡搬,陳先生陳師母 往外拖,就是不吃敵人的麵粉。」第二是據說「香港日人以日金四十萬圓強付寅 恪辦東方文化學院,寅恪力拒之,獲免。」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中,有多少人聽說過陳寅恪,或者讀過他的著作? (上) 【2005/06/22 聯合報】 -- ★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7.206
suii:感謝分享 期待下集 想借轉 210.58.7.32 06/23
neiest:同樓上...期待下集! 218.162.115.47 06/23
likethewind:借轉...<(_ _)> 163.21.244.36 06/23
corner0111:借轉~~謝謝 140.127.70.1 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