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新文學青年的啟蒙主義解讀——「個性解放」
俞平伯(1900-1990)是「五四」以後第一位向社會推介《浮生六記》並使
之流行開來的新文化人。據他回憶,在少年居鄉時就曾讀過《浮生六記》,但沒
留下什麼印象,1922年他從友人顧頡剛處又偶然重讀此書,觸發其思想,頓感此
書「有迷眩人的魔力」,認為是「絕妙一篇宣傳文字」,遂加以標點整理,並附
以年表,以單行本刊行,還先後寫了兩篇序文,該書1924年由北京樸社首刊後,
隨即廣為流傳開來。
俞平伯對此書的解讀主要反映在他寫的兩篇序文裏。作為正積極參與新文化
運動的一名新青年健將,新文化運動的主題之一——由個性解放而促進民族自強
,是他這一時期思考的一個中心,家庭革命和文學革命是他關注的問題,這本書
為他正在思考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十分契合的例證。
俞平伯對此書最為稱賞的是沈復夫婦所表現的「個人才性的伸展」。在俞平
伯看來,這首先表現為他們夫婦二人不拘禮教而率真任情、個性舒展的生活態度
。俞平伯以讚賞的筆調列舉了沈復與芸任情隨性的灑脫行為,如他二人日常生活
中不知避人而「同行並坐」的恩愛舉止,芸扮男裝後「攬鏡自照,狂笑不已」,
沈復挽之「逍然逕去」相伴出遊的逸事等,這些「放浪形骸」的舉動,無不體現
了他們夫婦二人率性任情、使「個人才性伸展」的個性魅力。俞氏還指出,沈復
的「個人才性伸展」,亦表現在他以率真自然之筆記述自己夫婦生活的寫作態度。
俞平伯從此書挖掘出來的這種「個人才性伸展」的元素,實則是歷來中國文
人性情的另一面追求。但俞並不是以舊式眼光來看待這一傳統元素,他不僅接受
了新式教育,而且受到了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已經形成了新的家庭觀念。俞平伯
認為,傳統家庭制度存在著禮法與個性的固有矛盾,因而舊時代家庭悲劇是很常
見的,而這些家庭悲劇的主因皆可歸之於此。他說:「大凡家庭之變,一方是個
人才性的伸展,一方是習俗威權的緊迫」。因此,沈復夫婦的悲慘遭遇並不屬偶
然,而「是表現無量數驚濤駭浪相衝擊中的一個微波的銀痕而已。」只是沈復記
述下來的這個例證如此真實生動,「已足使我們的心靈震蕩而不怡。」所以他才
頓感這正是自己提倡個性解放新家庭觀念的「絕妙一篇宣傳文字」。
《浮生六記》被賦予了這樣的符號意義,它便脫離了原作者沈復的話語系統
,而被納入到了俞平伯的新觀念系統,因而衍發出了新的意義內涵。一方面,沈
復夫婦「個人才性的伸展」及受大家庭摧殘的悲劇,構成了只要打破舊家庭制度
,建設使人性完全發展的制度,就會使個性得到解放、人才得以產生、民族喚發
活力的因果關係鏈,這是俞平伯用個性解放的啟蒙主義話語系統所建構的。另一
方面,沈復夫婦的事例還意味著,作為啟蒙思潮一個核心概念的「個性解放」,
不只是一個由西方引進的外來物,它還有著本土傳統的基因和血緣,只是以往被
壓抑摧殘而不得彰顯。這層喻意是《浮生六記》這一舊籍形式所特有的,也正是
俞氏之所以在提倡個性解放的西說新文如潮而來之中,獨獨見到這本不起眼的舊
籍而眼前一亮,頓覺其「有迷眩人的魔力」,因而予以表出宣揚的根本原因所在。
《浮生六記》在經俞平伯推介流行約十年後,1935年,又被林語堂譯為英文
介紹給西方。林氏在此書的譯序中對此書作了評論,在此前後發表的其他多篇談
論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生活的文字中也多處引述此書內容。在林氏圍繞此書的這些
議論中,對於沈復夫婦的生活方式所代表的這一民間傳統,作出了與俞平伯頗為
不同的一種解讀。
林語堂:邊緣文化人的西方視角解讀——「閒適生活」
林語堂(1895-1976)也是成長於“五四”時期的新文化人,但身世和文化
背景卻與俞平伯有很大不同。他雖然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卻因特殊的境
遇而深受西方文化濡染,成了一個處於中西之間的邊緣文化人。在當時新文化人
中,他以「洋派文人」的形象而名於時,是當時西式教育和留學出身的洋派文化
人的一個典型,而且由於其教育背景及職業性質,西方文化在他的知識結構中處
於基礎和主幹的地位,並成為其觀察問題的文化底色。
林語堂的視角與俞平伯有一點相同之處,就是他也讚賞沈復夫婦舒展個性、
追求個性自由的生活態度,而反對大家庭制度對個性的壓制,但他的視角又與俞
平伯有著根本性的差異,林語堂對沈復夫婦生活方式的肯定,更偏重於對個人幸
福的追求,是一種更徹底的個人本位觀念,從這一點來說,他更接近於西方的個
人主義,他關注的重心並大加讚美的是沈復夫婦充滿個性才情和閒情意趣的生活
態度。這與他這一時期所傾心提倡的閒適生活的品味正相契合,甚至沈復的寫作
態度和寫作風格,即「一個不出名的畫家描寫他夫婦的閨房中瑣事的回憶」,也
與他提倡的被諷為「小擺設」的文字風格頗相類似,反映了他在個人主義生活態
度上與沈復有某種相通。
林語堂對《浮生六記》的解讀,概而言之有以下三層:第一,林氏將沈復夫
婦作為理想的個人本位家庭生活的一個典型而推崇,從中體現了西方個人主義人
生觀的影響;第二,林語堂對沈復夫婦恬淡自適的生活態度的推崇,體現了中國
自然主義和樂生主義人生觀的影響;第三,體現了他作為一個中西文化邊緣人的
西方視角和民族主義情結。此外,林氏推崇沈復夫婦「恬淡自適」的人生態度,
融合中國人生哲學和西方工業文明的理論,以及關於後工業時代悠閒生活的人生
觀,還具有「後現代性」意義,與工業時代被異化的人們自然產生的回歸人類本
性的方向一致。正因為如此,他對沈復夫婦賦予的「閒適生活」的符號意義,具
有一定的超國界性和超時代性,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
會得到一些共鳴。《浮生六記》在30年代重印中被列入「美化生活叢書」、「娛
情小品擷珍」等,也是這一脈的和聲。及至近年林氏《生活的藝術》、《人生小
品集》一類文字與《浮生六記》一起,在中國大陸工業化喧囂聲中又再度重印流
行,也是這一流脈的體現。
在林語堂將《浮生六記》譯為英文介紹給西方的數年後,另一位也成長於「
五四」時期,曾留學美國,並也是林語堂主辦的《論語》作者之一的社會學家潘
光旦,在他翻譯注解英國人靄理士《性心理學》一書中,也在一處註釋中提到了
《浮生六記》,作為論證該書論點的一個例子。在他的話語體系裏,對《浮生六
記》意義的評判則與俞平伯和林語堂都截然不同,在俞、林二氏那裏,沈復夫婦
的生活方式都是作為正面價值的符號,而在潘光旦這裡,卻是作為負面價值的符
號,反映了這位社會學家所持有的另一路向的家庭觀念。這種不同,主要源自他
與俞、林二氏不同的知識背景和學術理路。
潘光旦:社會學家的優生學方法解讀——「個人主義家庭觀」
潘光旦(1899-1967)與俞平伯和林語堂一個最大的不同,是知識結構和學
術取向具有較強的科學專業性,以優生學家、社會學家而有時名。靄理士《性心
理學》一書,就是他在西南聯大期間翻譯的。在這本書中談到人的戀愛婚姻與家
庭和種族關係的問題時,他在進一步申論靄理士論點的註釋中,對當時流行的《
浮生六記》等書作了評論,其意義略有以下三層:第一,認為沈復夫婦所代表的
,是一種不適於「種族競存」的個人主義婚姻模式。在個人之自由幸福與種族競
存這二者之間,他是傾向於後者,在個與群的關係,是傾向於群體,這與俞、林
二氏的立場是判然不同的。因而,他明確反對「五四」以後流行起來的偏重個人
主義的婚姻家庭觀,認為「個人主義末流之弊危及種族」。潘光旦在「種族競存
」家庭觀念的觀照下,《浮生六記》沈復夫婦作為個人主義婚姻觀的一個象徵符
號,自然受到否定性的評價。第二,潘光旦對於青年喜讀《浮生六記》現象所反
映出的混淆理想與現實的戀愛至上主義,對於婚姻缺乏科學態度的傾向予以批評
。「戀愛至上」是「五四」以後青年中盛行的新婚姻觀,潘光旦則由社會生物學
者的立場,撰寫多篇文章反省這一社會思潮,批評這種婚姻觀是不科學、不理性
、不現實的。第三,潘光旦批評「一部分文人的提倡」,造成青年熱讀《浮生六
記》一類書並崇尚個人主義婚姻觀,這些文人是以非科學態度誤導青年。
潘光旦對於《浮生六記》現象的解讀,透過上述對其內含的三重涵義進行的
分析可知,其中的思考涉及到建構家庭觀念的理論基礎和基本方法問題,從這一
點來說,潘光旦比俞、林二氏的解讀具更為深刻的意義。由今天的眼光看,潘光
旦所提出的折中家庭形式,基本適合於當時及此後至今的中國廣大農村及部分城
鎮,即社會福利還不能解決養老與撫幼問題的前現代及不完全現代社會。但潘氏
的優生學家庭觀,也有過於強調種族競存的群體利益,強調以後代優生為中心,
卻對個人幸福及利益有所忽視的偏頗,而個人的幸福及利益,畢竟是工業化市民
社會的基本要素,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與方向。
俞平伯、林語堂和潘光旦三位分別代表了「五四」以後二三十年代新文化人
中相當流行的啟蒙主義、西方主義和科學主義這三種認識取徑,他們對《浮生六
記》一書所作的不同解讀,則反映了此書所代表的一種民間傳統,在這三種現代
家庭觀念建構理路中所具有的不同意義,其中蘊含著傳統在現代觀念中延續與變
異的一些特點。
(責任編輯:李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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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的各種版本
2005年08月17日 14:47:09 來源:中華讀書報
■李長莉
「五四」時期,新青年們以反傳統相號召,高揚個性解放旗幟,批判舊家庭
制度,將以孝為核心的傳統大家庭倫理斥之為「吃人的禮教」,掀起了家庭革命
浪潮。一時間,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男女平等、個性解放等成為新青年一代的
流行口號,宣傳這些新觀念的各種新書新報、西書譯文涌現如潮,直至二三十年
代,一直盛行不衰。就在青年們紛紛拋卻昔日經籍、爭讀西學新書的大潮中,卻
有幾本明清時期江南文人的自傳體筆記舊文,也被屢屢翻印,流行一時。在這類
舊籍中刊印版次最多、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當首推沈復的《浮生六記》。這是
一篇乾嘉之際一個蘇州無名文人寫下的僅3萬餘字的自傳小文,寫成後手稿零落
,幾被湮沒,1924年被俞平伯整理標點首次以單行本印行後,據筆者初步統計,
直至40年代至少已印行了50餘版次,不少出版社在短時間內一印再印,甚至一家
出版社在不到10年間就印行8次之多,可見該書受讀者歡迎的程度及流傳之廣。
30年代中頗有時名的「洋派文人」林語堂又把該書譯為英文,並在自己談論家庭
的文章中多次引用。30年代末社會學家潘光旦在關於性學的譯著中也引注此書以
為例證。他們三位都是成長於「五四」時期,受新式教育,活躍於當時文壇,積
極投身於新文化建設的新一代文化人,但他們對此書的解讀,卻因各自所持的文
化視角和家庭觀念而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