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
【陳志鴻】
結構完整，文字精準，成熟的作品。———李黎
文字準確而「經濟」，寫人性也寫得很好。———施叔青
叩叩敲門兩聲者進來，走路動作尚未適應快速發育的腿，笨拙，怯怯然。一
站，又似乎受腿之累，孤苦伶仃在世般惹人憐。當時，先生還問腿的主人高度，
但聽一副剛經換嗓的聲音答馬來文，一百七十二公分。語畢，腿之主人低望半隱
桌下的大腿，人中汗珠可數。先生同時看了一下自己同樣半隱桌底的腿，比男孩
還緊張呢，對方怎麼會清楚一二。
都怪男孩莽撞，先時聽了一句「請進」，進來拉開桌前椅一坐，腿塞桌底時
卻是一個不慎，跟先生早擱那兒的腿硬碰了一下，而石破天驚。一老一少兩雙腿
各自彈開，形成了接下來半小時需要努力維持的距離。然而，都太遲太遲了，先
生膝蓋所接收的那一碰猶如洪鐘腦際再三迴蕩。男孩坐是坐下了那張木面鐵椅，
先生某個部位卻是氣異地站挺，頂住了桌底，久久才告平息。先生隱忍著尖痛，
臉帶笑，不忘順應男孩的語言能力，以馬來文繼續說，（故意略掉主詞「你」字
）腿還會再長。男孩笑，唇上薄下厚，下唇時時充血著：是的，完美的口腔，完
美的入口。
桌面下兩匹馬狠狠給勒住不前，衝勁猶十足，老的那匹時時更有脫韁之危。
腿之長度，需待男孩在自己眼下躺臥身子，才能真正評估。當時（認識了男孩一
個月後），先生要男孩周末上他家看畫冊，進一步教學。所謂「他家」，是跟華
人租下的一房而已。幸好進了庭院前的籬門，小徑即分兩頭，一頭斜去，可以走
向另外搭建的旁屋，裡邊有他的小房；另一頭筆直通正屋，老遠即見神龕前垂有
海燈一盞，供奉南海觀世音。免了通正屋入他房，方便多，時時帶不同的穿短褲
小男孩回來，到底可疑。
坐正屋簷下圈椅的先生，眼見男孩自炎熱三月來後，每一回急衝衝走向他，
復又快腳一起走，似乎同樣有意避開任何人，相當配合他整個計謀，他每每帶淚
感激：不想，臨至中年還能享此福分。可見男孩乃時時默許著他饗用自己青春的
肉身，始終等他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師（也是「老手」）啟示而已。壞，真壞，不
全然純情──現在的男孩什麼都懂，精靈得很，偏還裝著不懂，就等他這個半老
之人先主動出擊，當壞人罪人凶手之類，十年之後就在外頭聲淚俱下稱「受害者
」扮可憐，博取廣大社會群眾泛濫的同情，真是。哪來這許多幼苗受害者！一見
他這個四十二歲的人，男孩還不是依了自己當初的要求（先生要學生都稱他「哥
哥」），嬌滴滴叫一聲「愛力克哥哥」。天知道，那小傢伙究竟懂不懂馬來文「
哥哥」一詞另有「丈夫」的意思？是「哥哥」，有時聽那小傢伙竟是「丈夫」「
丈夫」那樣喚他，要命。
等男孩乘四十分鐘巴士自喬治市中心戰前老房子出門遠來，先生還是先翻英
文《星報》為妙，且受微微晨風吹經，觀落葉之數墜；有時外加一份《新海峽時
報》。庭院，儘是木瓜楊桃之類，結實了，還裹上報紙，時見小雀二三前來吱叫
出回聲；男孩必來回味，先生放心得很，一行又一行順讀新聞下去。有時也不免
興起指甲過長，且趁男孩未來，十指先剪它一圈才好；為對方著想，先生尤其留
意食指中指，剪後銼平之良久，又試刮指心，不痛。完美的指甲，正好配合完美
的入口。
有那麼一回，先生等，等到小男孩穿一件超短電光藍運動褲，還開衩呢，迫
不及待擱下了報紙自圈椅上站起，走前迎他雙雙入房去。男孩總是話不多，大概
也是緊張後事如何，拿了他一個枕頭，也不嫌老師的一切不常換洗，趴下了身子
，腿長長地往後伸去，交疊成一副魚尾，等捕魚的人背後下網。先生也屏息跟著
疊手當枕，趴下男孩左右，說，你看塞尚畫的靜物，兩邊的桌布高低畫得不一樣
，我們人左右兩隻眼睛個別看東西時，有個高低，合起來就平衡了……。事前，
禮貌上終究說了話，說著說著，常常先生發現自己雙唇抖如枯葉，說不下去了。
分析再偉大的畫作，再合理，這時也變說傻話，男孩又是半聲不響，似乎專等有
人──他──下手。回回如此。然後，統統靜了下來，先生起身由著男孩自翻自
的畫冊，站了起來，或坐一旁呆望那一線起伏的背影、寸毛不長的大腿之背接小
腿肚發亮著（在說著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聽懂的語言），要他的手過去親自領受一
雙腿之橫陳，之創造。腿，萬歲之腿，用手歌頌！
先生明白自己委實老了，只因為那一雙猶可再抽長的腿太年輕；自己，不過
是葉慈詩中河邊老人，望水之流經，望水映出蘆葦似的一頭蒼然捲髮。他還要看
清，手伸了過去，不懂別人腿熱還是自己手熱，他遲疑止住了。他清楚自己要比
男孩本身更懂一雙腿的價值，手抖著，又搭落下去，儘是等他接觸的皮肉。只有
抓住了腿，才可以免除抖意。美，而且短暫的纖腿啊，將由毛腿取而代之！把握
男孩雙腿，把握勢必流逝的時光。唉，時間，總要引起先生深嘆。男孩那一雙腿
說話了，從併攏隙縫之間透出一絲絲默許的訊息，翻畫頁聲全然停下，等，就等
他而已。
先生之手原是紫褐色，毛髮又密（加深了顏色）。搭眼前人腿上：腿益白，
先生手益黑；年輕的腿益年輕，年老的手益老，處處對比。常常，先生是要心裡
唱出一首首聖歌，振飛一屋頂白鴿似的，興奮著。男孩整體偏瘦，記得面試時穿
校服，還內附一件背心箍得身子竹瘦，肩削臀小，脖子完全像莫迪利尼筆下的畫
像那樣細長，似乎給一隻無形的手高提上去：窒息之美。先生隔著猶帶粉筆灰的
桌面當場問，會游泳嗎？男孩搖頭，額上郁然多打了幾個鉤，是亂髮。先生忘了
尚未答應收對方為生，即說，以後我可以教你。男孩面露喜色，以為事成就好。
游泳當天（收生、拜訪家長不久後），陪男孩上大學的泳池是不行的，耳目
眾多，泳技只宜一對一密授。還是開車兩公里以外人煙稀處的沙灘為妙，至少，
城中人鮮知一大段林間小路之後，竟是藏有一片堪稱洞天福地的沙灘，容得下身
體初會的兩人。也不由得男孩不亦步亦趨，入林要告迷失，需得他這麼一個老嚮
導領著穿梭一棵棵面貌難分的高樹，開一條隨即草掩的路。下水前，先生遞一條
（其實）無數男孩穿過的泳褲給腿的主人，好套上沙龍內換。各背對方換好泳裝
，是先禮後兵。不曾下水的男孩到底畏懼不前，一聲聲督促他下水的命令自後傳
來，他風中抖著，那一雙腿不是煙囪，是煙囪上的煙了。施令者只管站在原地望
腿讚嘆，心想：泳褲該短些，再短些。男孩見小浪一波波來，始終不敢涉水前去
，先生闊步走前，牽他的手雙雙走投大海之中，由著水慢慢上達胸口，及肩。浪
再襲，男孩（人輕）站不穩，先生手一伸扶住了他的細腰，借重水力，進而將一
雙腿橫抱自己胸前（英雄救美之姿）。照例得學浮水，先生手榨男孩的腰，反之
，要男孩用雙腿夾好他的粗腰及其胯下，雙手重複「折向胸口，劃出去」兩個動
作。先生原是反對用削筆器，素來拿刀片就垃圾桶將一根6B鉛筆削成半鈍，求白
紙上的素描線條能見粗獷；然而，跟男孩一塊，不論何時何地，他不斷想像自己
化身一根鉛筆，入削筆器之口，轉了一圈圈，越削越尖銳……一陣光劃破腦際，
站海中的先生也要站不住了，泳褲濕更濕。
男孩似乎害怕驚動了自己（是的，自己），以及任何人，從來一聲不響，相
當合作。當然，先生清楚一個初嘗此道者帶有罪惡感，樂壞了也不會開口承認樂
之有。先生含笑一抹，畢竟，自己也曾是個過來人，也找對了人。有別其他孩子
的父母看得緊；這孩子呢，他登門造訪，迎接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肥胖婦人，
原是說福建話的，客氣得很，馬來話勉強可以應對，還手斟黑咖啡遞給他，連稱
他「老師」。戰前老房子內裡頻頻有人出入（顯然是個大家庭），那婦人逢人介
紹「是孩子的老師」：「老師」二字，始終以馬來文強調，要他明白指他，也不
忘笑著說，是禮節，他總是頭低有愧，又似乎擔心慧眼的出入者識破面目。不像
那些受英文教育華人家庭，分屬中產階級的夫婦倆一臉狐疑接待他入門坐沙發上
，口頭上禮數十足，只是疑心不免過露，忘了倒茶。不久，他們這些人乾脆不開
車送自己「溫室的小花」上他一周一次的星期五繪畫課，那些孩子大概至死都不
明白自己為何自大學當局舉辦的「兒童繪畫訓練班」退出：只有他懂，父母比孩
子的心眼更可惡，看穿他，不為他大學講師的身分所惑，媽的。原是容納十人的
繪畫計畫，人漸少；鏡中人一副深目高鼻，他老記得自己在別人面前說話慢條斯
理，上郵政局也是彬彬有禮（前道午安後道謝），怎麼，就這樣給識破了？大學
當局交由他一手負責，從不過問每年入學人數，民間各源流的中學（只限男校，
大學當局嚴防他接觸女中學生，笑話）可以無限供應新貨，只需到校會一會正副
校長，要美術老師力薦數個有繪畫天分的小男孩，他應試一下，就可以根據過往
的經驗決定哪個可以充當學生兼後宮佳麗（那無關誘導，本質如此）。市場上貨
源永遠充足，一個又一個鮮澀的肉體憑空生生不絕，手一伸，捕不完；至少，又
一蝶落網了。
還記得，男孩當母親面前順勢說老師要教他游泳，為人母者當即含笑答應。
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先生後來省悟），男孩一開始似乎清楚他為人師表的目的
，問母親時還特別看了先生一眼，不過示意大家可以一起瞞過眼前可憐的婦人。
男孩難得靠話示意，除了華語，英文差，說起馬來文也不見流利得很，倒有一種
牙牙學語的稚趣，聽來他心癢癢。易言之，男孩一用馬來文說話，除了突顯華人
身分，年齡又變小了許多許多，小可愛一個。有時，就這樣，男孩繪畫班隔天（
即星期六）午後無端出現在美術系辦公大樓的石階坐對草地上的雕塑品，常有出
入的同事推他辦公室的門半開，朝內說，「你穿短褲的學生又來了。」男孩也許
可以直接悄悄摸上他的辦公室，但不，他清楚這男孩要鬧得人盡皆知。先生領了
男孩入室，安他在一張黑皮椅上，再搬一疊畫冊，說電話來不必接，他外出一會
再回頭（跟同事一塊在校園內喝下午茶），不過為了餓一餓男孩。男孩得逞一次
（即得他收容），就很有自覺在扮無家可歸的男孩惹人憐，多次電話都不打，獨
乘巴士遠來求索，還是餓他一餓再說。問他所為何來，男孩老說無處可去，父母
當小販忙，三更半夜才回來，暗示他留自己多久都沒關係。先生比誰都清楚，是
體內那股無處可去的利比多將男孩牽引到此，供他這位老手驅出。他的大智慧懂
這小傢伙又要什麼了。（上）
【2005/09/2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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