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上最荒誕的悲劇英雄
【山間行草】
西班牙的賽凡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在一五
四七年的九月生於一個破落貴族家庭。他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卻也悲慘；但悲慘
的賽凡提斯寫了一部讓他同代的讀者捧腹開懷，讓他的後代讀者掩卷深思的小說
《唐‧吉訶德》（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xote de la Mancha）。過了
超過四個半世紀，二○○二年，瑞典的諾貝爾獎協會徵詢了分布在世界各國的一
百個著名作家，請他們選出心目中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有意義的一部文學作品。
選出來的結果，不是《戰爭與和平》不是《李爾王》不是《尤里西斯》，而是《
唐‧吉訶德》。一百個顯赫的作者中，有五十三個都把票投給它。──騎著駑馬
執著長矛，帶著傻氣可掬笑料百出的侍從桑丘（Sancho Panza）從西班牙的中古
鄉村走出來的老騎士唐‧吉訶德，東奔西逐四個半世紀後，打敗了歷史上所有作
者筆下的英雄美人、癡男怨女，成為當代才人心目中的第一號文學角色！
其實，吉訶德自從一六○五年被賽凡提斯創造出來，就開始了他彪炳的功業
了──他第一個打敗的就是跟自己同類的中古騎士文學，當然連帶的，還有為護
主忠君或博取美人芳心而冒死犯難屠獅搏龍的騎士精神。這本來也是賽凡提斯的
目的：《唐‧吉訶德》是寫來嘲弄騎士精神的。歐洲在十四世紀起就漸從中古黑
暗時期走向文藝復興，原本神權獨大、沉悶封閉的封建王朝，漸漸轉成較以人為
本、自由開放的社會，商業的繁榮、知識的普及也隨之而來。但西班牙卻在十五
、六世紀海權擴張的同時，因為內政不修、戰爭不斷，中下階級生活陷於蹇困痛
苦。在這種情況下，有趣的是，無數的浪漫騎士故事卻風行有如麻醉劑，儘管有
識之士一再呼籲，也遏止不了；十六世紀後期西班牙國會還曾一度想立法禁讀，
但一直到一六○二年，依然有大賣的騎士文學推出，整個西班牙彷彿想藉由虛誇
的理想勇士的情節，抓住中古的餘暉；它的文藝復興，也因此比先進的義大利等
地，整整晚了一個多世紀！
但這時，年過半百歷盡滄桑的賽凡提斯已經開始在塑造他的荒謬英雄唐‧吉
訶德了。賽凡提斯大概只受過一點神學校教育，二十二歲投身軍旅，第一役就左
手中槍變成殘廢，但後來仍隨軍轉戰希臘、義大利等地，好不容易要束裝回鄉了
，竟在海上遭遇海盜，被帶到阿爾及利亞後又一再遭轉手販賣，過著奴役的日子
，直到一五八○年才由家人贖回。回到西班牙的賽凡提斯做過軍需採購、稅官等
工作，又一再遭誣陷鋃鐺入獄。此人之歹命，也可稱作家中少有了。但是這麼豐
富多樣的生命經歷，必然使他想像的空間無限廣大，對愚民式的騎士故事風尚，
其浮誇淺薄必也使他在心中訕笑吧。
一六○五年，吉訶德終於在賽氏筆下誕生了，這個讀了太多騎士故事，終於
走火入魔的老貴族，找到一匹他視為舉世無雙的瘦馬，又把鄰村一個村姑想像成
貌賽天仙的美人，可作為仰慕對象，加上竟有個跟他的滿懷理想成對比，卻又忠
心耿耿、護主心切的桑丘一路侍隨，於是執著長矛的主人帶著肥短的僕人，英勇
出發，看到羊群當是敵軍，面對風車擺出衝鋒的架勢……。兩人永遠傷痕累累鎩
羽而歸。但勇敢高貴的騎士絕不撤退，隨著他們的瘋狂行徑愈來愈出名，一路不
少人設局讓他們上當，引為笑料。全書的結尾，吉訶德終於體認到騎士世界的虛
幻，清醒過來。然而恢復理智的騎士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抑鬱死去。
《唐‧吉訶德》幾乎一上市就大賣，書裡的荒謬英雄，藉了他的行動反諷，
竟一舉拔除了在西班牙流連不去的中古陰魂。詩人拜倫（Lord Byron）說得好：
賽凡提斯一笑間斷去他祖國的右膀
從此西班牙只剩了凡夫之輩
賽凡提斯之後，西班牙騎士小說的風尚確實完全消沉下來。
《唐‧吉訶德》故事裡英雄悲劇以終，但在文學世界裡，四個多世紀來他持
續衝鋒陷陣，迄今已有超過六十種語言的譯本，改編成舞台劇、樂曲、舞碼、電
影、卡通動畫等形式的作品不勝枚舉。越到近代，世人越在老騎士的愚行、執著
、純真和孤涼悲愴中看見深沉的意義，也從吉訶德和桑丘的對照典型中，重新詮
釋作者埋藏的寓意。只是，歹命的賽凡提斯終究也是困頓而終，世人甚至不知道
他葬身何處。倘若他知道到了二十一世紀，竟連莎士比亞都被他打敗了，也許會
比吉訶德力擋風車更覺欣慰吧。
九月記事（1/1）：
九月是才人輩出的月份，但也是災難頻仍的季節：
1666年，倫敦大火。
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
1931年，九一八事變。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
1988年，孟加拉發生二十世紀最大水災。
1999年，台灣九二一大地震。
2001年，紐約世貿大廈遭恐怖攻擊。
2005年，美國Catrina颶風橫掃美南，淹沒紐奧良州。
九月，林肯發表解放黑奴宣言（1862），馬克斯出版《資本論》（1867），慈禧
太后發動戊戌政變（1898），清廷廢除科舉制度（1905）。
【2005/09/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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