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退卻與拒絕
【張錯（詩人)】
《流浪築牆》
鹿苹著 洪範書店
這是鹿苹第一本詩集，初試啼聲，先聲奪人。她思路迷離撲朔，出人意表，
其敘述風格的經營，卻又動人心弦。詩集第一首藉魁北克（Quebec）為題，這樣
寫道（為省篇幅以／斜線號代替分行）：
這城裡下的雪和我／並不熟／那午後廣場響起的鐘聲和我／也不熟／但早知道／
會發生一些什麼叫做／或許的事件／早知道的那清晨／我會走出公寓走過早知道
的窗／在八點／會踏碎一些不熟識的露珠／並如同早知道的一般／走入語言凍結
的異鄉
這般純熟語言與敘事經營，比之任何一位前行詩人，均未逞稍讓。詩中以對
立手法（antithesis），產生出熟悉與陌生、知與不知的巧喻（conceit）。 開
首二句拒用直述主語的我第一身（first person singular）， 而把自己依附在
城市屬性如雪或鐘聲的賓語上，再以「並不熟」、「也不熟」、及「早知道」產
生出詩的韻律（cadence）。 全詩兩個不熟、四個早知道，令人閱之，有如波濤
起伏，迴漩激盪。
這就是鹿苹語言造詣與天份的舉隅。她的詩句，蘊含一些孤絕、一些自傲（
也許自豪）、一些堅持、一些拒絕、還有一些退卻。許多經過處理的零亂思緒，
像風雨打落的花朵，重新堆聚，摻拌著天真與早熟、無邪與經驗、甚至似是而非
（paradoxical） 的人生哲理，依然美麗動人。因為如此，也許以組詩呈現，更
臻多層光譜效果。即使如此，單篇詩作也時有即興爛漫之作，譬如描述一個慵懶
的周末早晨：
A.M. 7.45／F.M. 90.9／十八世紀巴洛克響起／房內一團酣暗／去勢高音男聲領
著大鍵琴／在我七孔之中漫淹輪轉／這永遠浮華奢靡的星期六／開始了……
好一首坦率而又頹廢（genuine but decadent）的星期六宣言（manifesto）
！哈，去勢男高音，更令人拍案叫絕。這首詩應該貼在當今每一個遲睡晚起的年
輕男女房間。這類灑脫，像另一首〈出詩〉，她會說：
吃素／不如寫詩／吃什麼橘色秋天的胡蘿蔔／吃什麼黑豆黃豆五色雲／伸伸懶腰
踢翻貓／吃點炭火跳動／脂肪不清的白肉火鍋／把壓抑的留給詩／日子留給胃
但是閱讀鹿苹，且不要被早熟的滄桑誤導了。當你以為她一本正經在訴說，
卻發現善變的她，極善於猝然退卻與拒絕，早已悄然消失在自然世界的灰暗黝黑
與人間的無情無義。當她重新現身，卻是隨身攜帶──許多乾枯腐爛如秋葉的世
情、以及美麗卻又淒然的死亡。像「前序」內說的，她會鍾情墓園與樹屋，或者
是遠一點地方的燈塔或探照燈，好讓人們在忽明忽滅裡讀完墓誌銘。如斯的退卻
與拒絕，恆常出現在詩集中如〈黑傑克〉、〈熄〉、〈求墓〉、〈黑衣人說〉詩
作裡。詩集製作以黑夜顏色為主題，加插著無數寒冬景色、室內戶外、或靜物的
黑白照片，許多照片中的微白光芒，像早生華髮的少年白。但是人們可以感到，
智慧流溢著整本詩集，當然，鹿苹不會喜歡人說她帶著一小點夏宇、一小點硓弦
，因為她一直努力營造她獨特的個人風格，譬如〈灰階〉一詩，除了點出地獄本
同時存在於天堂，還有：
枕邊不全是敵人／肩旁不全是愛人
都是顛撲不倒的真理。至於她像魚一般被愛情困在水族箱裡流浪，嗔說自私
的他，為她的「流浪築牆」，那倒看得出是詩人的心甘情願。
【2005/09/1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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