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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齡的筆記本 維吉妮亞.吳爾夫 阮江平、戚小倫/譯  2005/09/06 中國時報/人間 維吉妮亞.吳爾夫(1882﹣1941)是個不吝嗇的英國現代文學家,在小說與 散文創作上,不吝於展現她的才華﹔在評論文章與人物時,更不吝於使用精準而 深刻的語詞來表述她的意見,包括肯定的理由或者不忍卒讀的原因。本篇文章收 錄於遠流即將出版的《書與畫像──吳爾夫談書說人》之中,對於與她同時代的 英國作家吉卜齡(1865﹣1936)的《旅行書簡1892﹣1913》(Letter of Travel, 1892﹣1913),聰慧的吳爾夫為什麼會做出「枯燥乏味,沉悶無比」的結語,在 本文中,她具體而優雅地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大致說來,每位作家在十六歲到二十一歲之間都有本大大的筆記本,專門用 來描述景物。一定要為月夜的天空、小溪、雨後的懸鈴木找到恰如其分的詞語。 「一定要」找到。因為懸鈴木乾得很快,雨過之後,它看起來油光發亮,就 像海獅猛然扎進海裡之後又浮了上來,如果這幅景象消失了,又沒有什麼比文字 更好的東西把它記錄下來,那麼濕漉漉的懸鈴木就等於沒有真正存在過。一切事 物只有在得到恰當的描述後才能存在。因為這個緣故,年輕的作家便永遠費盡心 思,試圖趁一樣東西消失之前把它表述出來。 一天過去了,他的收穫是滿滿一堆殘缺不全的雜景,諸如只勾勒了一半的樹 木,流動不起來的小溪,怎麼也不肯帶上那點特別之處的葉子──它們映襯著天 空的那種樣子,該怎樣比擬呢?而甚至還更難以言傳的是,當你躺在樹下時,那 棵樹是如何在你頭頂支起它層層疊疊的碧綠色帳篷的呢?到二十歲剛出頭的時候 ,這番無窮無盡的辭語搭配和審視自然的努力鬆懈了下來,也許是因為絕望,但 更可能是因為注意力已被那種尋常的東西──人──抓住了。他走進了迷宮。等 他又一次能夠端詳一棵樹時,考慮樹皮像不像濕海豹,或葉子是不是宛如帶鋸齒 的翡翠,在他看來似乎沒什麼必要了。樹的本質根本不在於形象的精確。事實上 ,那些舊日的筆記本,連同裡面描述的樹木、小溪、落日、拂曉時的皮卡地里大 街(Piccadilly)、正午的泰晤士河以及海灘上的浪花,都頗讓人不忍卒讀了。 而正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吉卜齡先生的許多作品也是如此──頗讓人不忍卒讀。 ● 池塘中,一條肥鯉魚吸吮著落葉,發出的聲音恰如塵世中頑皮的輕輕一吻。 接著,大地靜靜冒著蒸氣;一隻漂亮的蝴蝶,張開雙翅足足有六英吋,劃著彩色 的之字從蒸氣中穿過,搖搖擺擺地飛到神像的前額上。 這是一則完美的筆記。每個字眼都和所描述的對象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簡 直無法想像,有誰會把它埋沒在筆記本裡。可是當它被印在一本要讓人連續讀下 去的書裡,其後又綴上了吉卜齡先生用不知疲倦的眼睛和甚至更為精湛的技巧記 下的筆記時,那就真是──確確實實──叫人難以卒讀了。我們不得不閉上眼睛 ,闔上書,把書裡的東西改寫一遍。吉卜齡先生給我們提供了原料;只是,記這 一筆是為了什麼,記那一筆又是為了什麼,要再讀多久我們才能恍然明白作者的 用意,而注視著筆記中的這座廟宇,或神像,抑或沙漠的,又究竟是誰呢?所有 的筆記文學都同樣令人疲憊,並妨礙讀者讀下去,就好像在思維的過程中落進了 一大塊異物,我們必須先把它搬開或消化掉,才能把真正的閱讀過程繼續下去。 筆記越栩栩如生,就越妨礙我們的閱讀。這種弊病發端於丁尼生勛爵,他把筆記 藝術發展到無出其右的完美境界,並能讓它們在幾乎不知不覺間滲入詩歌的結構 之中,其技巧堪稱登峰造極。下面就是一例: 從浪花邊緣扯下來的易碎薄沫,沿著平坦的沙灘疾馳而來。 這絕對是丁尼生某天在弗雷什沃特(Freshwater)海濱看到的景象,並把它 記在筆記本裡,以供日後使用。我們讀到這裡時,看穿它秘而不宣的出處,並感 慨道:「是啊,泡沫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丁尼生的泡沫是不是也略微發黃,看 起來鬆軟多孔,我自己曾想過可以比做軟木塞質地的那種樣子?他說它『易碎』 ,可是肯定軟木塞……」等等,等等,全是詞語搭配的老套。與此同時,《美婦 之夢》(Dream of Fair Women )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然而當濟慈想要描繪秋 天時,他只說,他曾見過它「漫不經心地坐在倉房的地板上」;這就足以為我們 說明問題了──不管它是無數條筆記提煉的結果,還是壓根就沒有任何筆記。事 實上,假使我們想要描述某個夏天的夜晚,正確的做法應是讓人們背對著窗戶坐 在屋子裡談天。然後,等他們換一個話題的時候,讓某個人半轉過頭去,歎道: 「一個美好的夜晚!」而這時(如果他們談論的話題恰當的話),任何讀到這裡 的人都會感覺那個夏夜歷歷在目,並將永遠把它做為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夜晚, 銘記心頭。 ● 繼續討論吉卜齡先生吧。如此說來,難道他把我們引向無關緊要的小事,而 這些美妙無比的畫面不過是從某個神童的摹本中撕下的幾張紙嗎?不是的;事情 並非如此簡單。正如鐵路公司之所以在火車站掛滿伊爾弗勒科姆(Ilfracombe) 和黑潭灣(Blackpool Bay) 迷人的風景畫,為的是招徠旅客一樣,吉卜齡的風 景畫也有其目的所在:他為的是展示大英帝國的壯麗輝煌,吸引年輕人為國捐軀 。不過,事情也還不是如此簡單。誠然,吉卜齡喊道:「帝國萬歲!」還向帝國 的敵人大吐舌頭以示蔑視;但像這樣拙劣的讚揚、這樣淺薄的詈罵,不可能是別 的,只會是一種倉促拼湊起來的偽裝,用以證明吉卜齡為之略感羞愧的某種激情 是正當的。他也許感到,做為成人他不應該如此喜愛建造橋樑、使用工具和野外 宿營等活動。但如果從事這些活動為的是帝國的利益的話,那就不僅情有可原, 而且是無上光榮了。因此他要為自己找個藉口。然而,正是激情使他的作品具有 價值,而藉口倒給作品造成了損害: 我有時感到疑惑,在所謂對一個新國家的「物質剝削」中,人們發揮了大量 的想像力、洞察力、忍耐力和自制力,這些都被彷彿理所當然般不置一詞地接受 了。而當今的知名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或神職人物中,有誰使用的想像力─ ─更不要說洞察力、忍耐力和自制力──有前者的一半多呢?……僅僅是其中的 戲劇性,人類美德的種種故事,就足以填滿一本書了。 事實上,它們已經填滿許多本書了,其中既有哈克盧特(Richard Hakluyt, 1552﹣1616,英國地理學家,在其《英格蘭民族重要的航海、航行和發現》等遊 記著作中向政府提出多項建議,屢受英王讚許。)的遊記,也有康拉德的小說。 而如果吉卜齡願意把目光專注於「僅僅是其中的戲劇性,人類美德的種種故事」 的話,那本來也是無可非議的。即便像目前這樣,在《旅行書簡》中也有一些無 比動人的篇章,每當想起它們時,甚至最膽小的社會主義者也會忘記指責那些辛 勤勞作、勇於冒險的人們為禍國殃民。譬如說,有篇文章寫的是日本一家銀行的 倒閉。吉卜齡對勞動者的同情在文中可以一覽無遺。此外,他雖然沒有直接描寫 東方的激動人心和異國風情,但讀者卻分明感受到這些,而且得到的印象遠比他 直接費筆墨更為生動鮮明。從某種程度來說,的的確確吉卜齡是位充滿同情心和 想像力的人。但你觀察得越仔細,你就會越發感到困惑。為什麼這些人在乍聞自 己蒙受了損失之後,會走到那裡,剛好在那裡轉過身來,恰恰說那樣一番話呢? 這裡面有一點頗為機械的感覺,就像他們是在演戲,或者他們小心地遵守著遊戲 的規則嗎? ● 「有人從旁邊走過,手腳僵直。聚著的一群人中有一個轉過身來,輕聲問他 :『賠了嗎,老兄?』『賠慘了,』他答道,繼續咬著他那根沒有點著的雪茄… …『我們今年過得可真不錯,』一位智者表情嚴肅地說:『一件亂槍殺人案,一 件轟動的誹謗案,再加上一家銀行倒閉。我們可以在走遍世界各地開眼界的人面 前炫耀哩,是不是?』」 就好像這些人不敢表現得自然一般。然而吉卜齡本應堅持要求他們,至少在 和他一起的時候,省掉這番做作;但事實上呢,他的在場只搞得他們講起話來比 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中規中矩。不知道成人是不是真的這樣扮過家家酒,還是像我 們懷疑的那樣,吉卜齡編造出整個大英帝國,以便打發他在育兒室中獨處的時光 。但無論怎樣,很奇怪的是,這樣寫出來的文章都同樣枯燥乏味、沉悶無比。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4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