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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的靈魂 【徐琛】 文字準確,閱讀時彷彿進入了那一個又一個國度。———平路 一篇清晰嚴密的文章,有很強的臨場感———何寄澎 藉由記憶的反芻,作者希望能尋回當初旅行的驚詫與熱情———廖玉蕙 在面對下龍灣的大扇落地窗前醒來,腦海中仍舊是前夜裡夢見的與客戶硬體 設計爭執。我起身來,在旅館床邊小桌便條紙上條列下我的瑣碎錯誤及回國代辦 事項。忘了:太陽眼鏡、防曬乳液、小剪刀、眾多讀到一半或剛拆封的小說;回 去得:掛號皮膚科看過敏、給客戶測試報告、發新人訓練講義。 行程的第一天。倉促途經河內時雖沒有看見如電影《夏天的滋味》裡中年文 人蹲坐在陰涼咖啡館中議論時世的場景,倒是很高興在夜裡走過海防街道時發現 越南女人果真經常蹲在路邊小桌以小碗米線打發一餐(由是,身材也的確和《三 輪車夫》女主角所差不遠)。海上桂林的風景正如我在電視與雜誌上所見般一如 圖畫,所以未引發我的驚嘆。在八個小時的下龍灣遊船上,我不斷回想起兩年前 相同時節的澎湖行,當時圍繞身邊的朋友如今都已不知散落天涯何方,而此刻的 我已經不耐久曬,陽光下的笑容有這樣多的瑕疵與疲倦。 我為記憶所苦,又汲汲於效率。這兩點加起來使我成為一個執著於瑣碎、記 掛愁苦、過於計較,總是在尋找當下最短路徑而無法容忍散漫的務實者。轉變的 過程已經進行了許久,在數年前我便知道自己正逐漸卸下旅人身分,遺落了閑晃 的樂趣,也終於習慣了迅速進出城市,穿越大片風景不回頭也不會有割離的傷痛 。過去我對PPP平價理論的執迷與文化差異觀察的興奮已被現代交通的國際化 與快速便利所消解。作為一個熟練又充分準備的旅客,我用越來越多的瑣碎與知 識包裹自己,以原本的性格與習慣的生活節奏,在異域移動中嘗試印證自己來訪 之前對於所造訪陌生土地的想像與預期。因為練就了對現實細節的敏銳觀察能力 ,貪婪的雙眼能迅速察覺細節並當下分類歸檔、篩落不相干資訊。移動的本身似 乎已不再帶來樂趣,疲倦又冷漠的我發展出迅速忘卻走過風景的能力,更重要的 是,忘記對奇蹟的仰望興奮,並抹去每一個異域情境下的內蘊細節。 我開始記不得說不出名的書掉在哪一班飛機上或旅館裡,也不再記得不同城 市裡所下榻的星級飯店房間內設計。造訪過城市的記憶畫面開始失散時序關連, 經常毫無章法地在剎時間閃入腦海中而邏輯曖昧晦暗,腦海中零星剩下的奇特類 比也無法幫助我水平連結紛亂掉的記憶。在街邊一把椅子與一面面目模糊的鏡子 便可以開張理髮營業的可以是蘇州、北印度、越南;金色漆器可能是曼谷的五星 級觀光飯店、香港太平山或河內。某一個街角的車水馬龍與人車喧嘩引起我莫名 聯想的,可能是安卡拉的華燈初上時分、上海襄陽路上的夜幕低垂、或可以是新 宿車站前出口的行人行色匆匆。轉入文大後巷小吃的一個路口,我又突然憶起 Nor-wich的小鎮High Street 起頭處之花木扶梳、掩映行人。我雖確信自己在新 加坡、上海、下龍灣、九龍,甚至住家附近傳統市場,一再重逢相同的鯊魚髮夾 ,也親身印證了乞討的手勢無遠弗屆四海一家、跨越文化與語言隔閡,還記得人 力車遊大城一小時所費是二十泰銖,河內則是兩百元新台幣此類細節,甚至可以 條列出嘟嘟車在印度、泰國及緬甸之設計不同處。但是我比較不出這些城市中三 輪車司機的性格特質差異,即便冒著一般化的風險。 因為見獵心喜的激動不復,所以懶得去逛紀念品店,而寧願在法式殖民地風 格房間內看CNN、HBO、STAR MOVIE或CINE-MAX,或帶著萬用插座在樟宜、吉隆坡 、香港、上海浦東、檳城機場尋找插座以開機手提電腦。 坐在藍白色的河內Sofetiz 飯店人力車上,我感覺三十六條老街的確像任何 一條背包客出沒的亞洲觀光街道。太多觀光客,太少旅人。而我也屬於在觀光而 非旅行的一份子,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在某個屋頂咖啡歇一下腳,抽個空往下讀手 邊的小說,同時謹慎再次告誡自己,作為一個有禮貌的過客,不論在旅途上看見 何等燦爛美景或文明古蹟、當地幽微生活與苦痛,我絕不應改變當地物景、亦不 應以獵奇心態面對。於是我維持相同的寂寞姿態在異域移動,帶著完完整整的自 己(包括了希望和執迷、想像或理所當然),只是移動、觀察卻不融入,甚至放 棄了去理解他人生活的善意。抽離的疲倦觀光客不獵奇也不交談,旅行似乎只是 在克服空間與不耐煩,奇風異俗中我看見了自己的偏見和自以為是,也同時養成 了不可動搖的冷漠疏離以維持無動於衷。 在暹粒(Siam Reap) 的中餐館外常有年輕母親等待乞討,懷中抱著、背上 負著,身邊還有一群孩子的圍繞。過慣一週奢華生活的我並沒有回過頭去洩露我 的關心或懷疑,探究窗外的人群是否為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也許那些並不是她 的孩子,而是一組演員),在冷氣環繞的餐館內,我冷靜地對服務生作業沒有系 統化流程與分工紊亂,教來客等待過久,及,用餐沒有可樂搭配等瑣碎匱乏提出 精確的抱怨。 我的北越與吳哥窟之旅以洞里薩湖區作為最後的景點。在駛入正處於低水位 湖心的一路上,兩側高腳屋並非「家徒四壁」,因為根本連四扇牆都不具備,用 大片布幔張開即算是聊備一格。全身光溜溜的孩子挺著大肚子,瘦弱的雙腿在滾 燙黃色土地上裸足奔跑;被地雷炸掉雙腿的男人在觀光點入口處演奏音樂,控訴 戰爭。我們的當地導遊胡先生講起他的成長過程:舉家被柬共一再逼遷、從來不 及收成,十多歲上被俘當兵,僥倖在圍城中逃出,斷糧數日後被救起,三十個同 學只剩六個活了下來,故事充滿生動細節聽起來宛如傳奇、談笑之間又突然陷入 沉默。當電視上苦難紀錄片突然在你眼前現場演繹,我難掩訝異卻又不知該如何 置喙。面對這些無論如何都是外人所無法涉入的傷痛,我說不出I am sorry,因 為我其實並不懂他們所經歷的,正如他們也無法理解我所被考驗的。也許一個統 計上的誤差或巧合,我就不會是在三輪車上抱著《大決策》打瞌睡的這個人,而 是坐在三十六街邊被母親梳頭編辮的女孩,或是穿著公主裝在胡志明紀念館的小 攤販前排隊買冰棒的另一個生命。 在暹粒的最後一天,我在凌晨四點半被拖去看小吳哥的日出。同行的友人問 我這日出與一年多前我在泰姬瑪哈陵所看到的有何不同,我老實想了很久,也不 確定我在那時是否看見一輪紅日在天際線出現,或是由雲層後方逐漸染白整片天 空。我心驚自己其實已經逐漸淡忘不同國度裡的時間消耗方式如何反應當地時間 觀與價值觀。巴黎街頭玩弄著擲鐵球遊戲的北非移民是在消磨時光,越南街頭小 販籃裡的單薄產品線則是無為而治,和巴塞隆納週日跳蚤市場裡的老人將破銅爛 鐵拿出來賣是一樣的願者上鉤邏輯。而這些重要的細節領悟原本卻是我旅行的原 動力。 回程上,我一直在想,四年前去土耳其時當地導遊亦曾聲色俱厲地禁止我們 給伊斯坦堡的小乞兒錢,因為給錢就等於是在斷送他們就學的機會(their parents will not let them go to school if money comes this easy way)。 我想他嘗試陳述的重點是,真正的幫助應是「如何透過一個非營利機構以正確的 分配管道提供這群孩子一個改善未來的機會」。 如果我僅是「行經異域」,無法融入或嘗試理解他人生活就不可能「哀矜而 勿喜」,認定無法改變任何條件就會註定冷眼旁觀。就像我雖加入家扶中心認養 計畫十多年,所做的不過是任信用卡被定期扣款入帳,卻從未認真關切過那個遠 在印度半島上的小男孩生活近況如何,也沒有成功影響過身邊任何一個朋友加入 認養的活動。 雖然我一直懷疑自決能夠影響我們生命裡重要條件多少,也不是默克製藥的 羅伊維吉羅斯,被放在一個艱困的時點進行複雜的兩難決策(以短期股東利潤的 犧牲來解救河盲症患者),回國後我努力說服身邊所得以30% 稅率計算區間的朋 友們加入認養計畫的小小行善企圖仍舊徒勞無功,然而我至少應該要能對自己在 吉光片羽中霎時經歷的真誠和感動負責,所以我找出自己在兩年多前印度恆河岸 所錄下的一段話重複播放: So close, far away, different time, different places. Another time, another life, some tracks might never cross Anywhere, anywhere, because it is there, because it is there. I keep moving on for my greedy eyes and empty heart. 移動是為了拓展靈魂可以經歷的座標。看見是為了感受,本身就是一個行動 的發生。這力量我必須找回來。 【2005/09/17 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7.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