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行中閱讀
【林載爵】
學者常說我的散文多為我詩藝的延伸，卻較少論析我散文的諧謔傾向。一九
九二年廣西的灕江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專書，名為《余光中幽默散文賞析》，選
漫步與閱讀結合是自古以來長久存在的一種活動，孔子率領一批弟子在漫遊
中思考、閱讀、論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亞理士多德所建立的「逍遙學派」，
其名源自在柱廊之間的散步中討論問題，所謂「逍遙」（peripatetic），英文
的原意是「習慣性地不斷行走的人」。為何行走與閱讀、思考能夠結合？從觀念
上來說，走路是一種心靈、肉體與世界三者相互聯合的狀態，這三種相異的個體
在移動中彼此對話，三種音符因此組成了一個和弦。行走讓我們安居於我們自己
的肉體和世界之中，而不會被肉體與世界所牽扯。行走讓我們能夠自由思想，而
不會迷失在思想之中。步伐的旋律啟動了思考的旋律，行過山野的路程呼應著一
連串思想的路程。在行走中，內在路程與外在路程相互參照、統合，一個新思想
的出現，如同眼前呈現一片新景色。
柏拉圖的《斐德羅篇》(Phaedrus)記載了蘇格拉底一段奇特的經歷。斐德羅
邀請蘇格拉底沿著一條河邊走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共同閱讀一篇討論愛情的文
章，到達那棵梧桐樹下時，蘇格拉底無比興奮，他向斐德羅說，你瞧這棵高大的
梧桐，枝葉茂盛，下面真蔭涼，還有那棵貞椒，花開得正盛，香氣撲鼻。梧桐樹
下的小溪真可愛，腳踏進去就知道有多麼涼爽。接著，他又向斐德羅提議：「你
可以選一種最適合朗讀的姿勢，開始讀給我聽吧。」於是一段有關愛情本質的閱
讀與討論，就在一個下午的散步之後展開。
盧梭在他的《懺悔錄》中說：「我只有在散步時才能沉思，一旦靜止不動，
我的思考也跟著停止。我的心靈是隨著兩條腿活動的。」他堅信再也沒有什麼事
能比單獨步行旅遊，讓他思想更豐富，生命更有活力，經驗更充實。「步行刺激
並賦予我的思想更多生氣，一味靜處，則幾乎無法思考，我的身體必須移動，心
靈才能活動。漫步讓我享受鄉野的景色，田家的情趣，曠野的空氣，良好的胃口
和健康的身體，旅店中閒適的氣氛等一切一切都使我感到身無所繫的逍遙之樂。
」他自認下筆緩慢，唯有先在山中林下散步，才能振筆為文。
一七四九年的夏天非常酷熱，盧梭經常單獨步行前往離巴黎六哩之遙的文森
斯堡探望被監禁的好友狄德羅，他步伐急速，沿路兩旁的樹都被修剪得枝葉稀疏
，毫無涼意，害他常常累得倒在地上喘大氣。為了使自己能走慢一點，他就隨身
帶本書，以便半路上休息時可以拿出來讀。有一次帶的是法國信使雜誌，他邊走
邊看，發現迪戎學院提出明年有獎徵文的論文題目是：「科學與藝術的進步對於
道德有害或有益？」他頓時有所體悟，之後發而為文，並且此後四、五年間滿腦
子所想的都是追求真理、美德和自由的概念。這篇徵文讓他一舉成名，雖然他自
己說：「誰想到也就在此一念之間種下了往後乖舛命運的根苗。」
義大利人文學者佩脫拉克偶然讀到羅馬史家李維的《年鑑》中的一段，提及
羅馬的仇人馬其頓的腓力五世曾攀登過名山海姆山，從此他決定也要攀登一座高
山。那時他只帶了他的弟弟和兩位當地人作嚮導。當他們往上攀登時，途中遇見
一位老牧人，他勸他們趕快回去，不要冒無謂之險。他已五十多歲，崎嶇的山路
讓他負傷累累，衣服破碎。在他之前無人攀登過這座高山，但他們終於爬上了山
頂，浮雲就在腳下。這時佩脫拉克打開他經常隨身攜帶的聖奧古斯丁名著《懺悔
錄》，讀著卷十中的一段話：「人們讚賞山岳的崇高，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浩蕩
，海岸的逶迤，星辰的運行，卻把自身置於腦後。」他把這段話念給他弟弟聽，
但他弟弟不明瞭為什麼佩脫拉克這時把書掩上，並保持靜默。漫行中閱讀的魅力
正在於此。
【2005/09/1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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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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