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杜麗娘
【曹志漣】
近年來最紅的古典人物莫過於杜麗娘了。
她的還魂傳奇被一再搬演：折子的，廢園裡屢屢感傷時光，夢中反覆與柳生
初遇；全本的，六小時、九小時、十八小時的不同版本，把這「一往而深」的情
事朝極致延展，舞台燈光、服裝扮相講究視覺的更驚喜，音樂全面絲竹管弦化，
起伏烘托透過小麥克風嚶嚶唱出的詠嘆。
而她，模樣也不斷改變。年紀別問，畢竟她已超過四百歲；卻在神情──聲
音、語言、情境神奇交融的一瞬間。傳統戲劇裡最精緻的角色，歷經絕色diva們
詮釋，深情的濃度，出現在卅年前徐露的她翩然翻轉定格的扇子上，在華文漪的
她忽然不支脆弱心碎的姿態中，在張繼青的她抬頭遙望那無可名狀的悸動裡。幾
乎，演員化做杜麗娘又靈光乍現成所歌詠的深刻意境。
可惜，唱詞唸白拍板前進，拋出的水袖優雅收回，文學在演出裡繼續模糊成
連串飛逝的華麗詞藻；在神奇瞬間，彷彿快要看到的、誘人如大海的莫測世界，
晃眼即逝。
錯失的世界在這處尋到了：她叫程瓊，康熙雍正年間大膽揣摩杜麗娘生死心
事的才情女子，不是透過唱作，而是透過文字：《繡牡丹》，一部湯顯祖《牡丹
亭》的奇異解讀。全本五十五齣，她按齣逐句密密麻麻以五種顏色注下「合中國
所有之子、史、百家、詩詞、小說」的相關章句，融合夫家早年家班名優演出心
得，以及自己的暗解神悟，為的是幫助愛讀女子體會《牡丹亭》的幽思。程瓊三
十多歲時因孩子夭折而哀痛逝世，詞曲家丈夫吳震生將書改名「才子牡丹亭」刊
刻，幾次增補，後又遭禁，孤本飄零數百年，現經中研院華瑋女史重新點校整理
，終以現代印刷本復生。
好險，這麼一盞聰明通透眼光差點在十八世紀無聲灰滅。
如果「情不知所起」是牡丹亭的靈魂命題，程瓊在中國文字宇宙裡，為「她
」，上天下地尋遍動情之源。杜麗娘「裊晴絲」聲起，牽引出文字世界層層迴響
，是觸緒，是愁見游空百丈絲，是春逐曉痕來，是癡情之證，由裊之細，搖而漸
粗，絲甚纖，線則巨，由微至著，到難以收拾。輕輕一個「絲」字，有了質感、
重量、姿態、心情、變化，出現了神／情，意象立體化；流動在文字裡的類比感
情，使她獨立小庭卻不再孤單，空白的舞台，意境盎然。程瓊就是如此依著《牡
丹亭》的花樣，將軟硬文字，透過敏感靈活的聯想、排比，繡出一片繽紛古典新
世界。在這世界裡，不知所由的情，起自共鳴。
程瓊在《才子牡丹亭》中活潑前進的面貌，來自「她」對情感自主的堅信，
天生情慾之光明鼓舞。這個立場是傳統裡一股反抗禮教的不死精神，不必是心學
、也不必是性靈，歸類沒有意思；她，就叫杜麗娘；所有古往今來，憑著深情一
念，勇往直前的一切有形與無形。
【2005/11/0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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