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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鴉 【葛亮】 對於我們的夫妻生活,簡簡向來是採取「明示」的態度。簡簡說,她要的就 是古希臘式健康明朗的性和愛,一切拐彎抹角,遮遮掩掩的面紗都是需要揚棄的 。因此,我對她的回應也一向十分「明朗」。因為年輕,我似乎沒有力不從心過。 也因為簡簡的興之所至,和我缺乏應有的思想準備。稀里糊塗的簡簡算錯了 安全期,我們一次燕好之後有了確鑿的成果。 關於這孩子的去留問題,我和簡簡有過相當激烈的爭論,我認為由於簡簡的 年幼無知和我的事業無成,這個孩子的到來將會搞得我們手忙腳亂。簡簡的態度 十分強硬。在做總結陳詞的時候,她用了一句很深刻的話一槌定音。她說:這孩 子我是要定了。毛果,你別以為你生下來比我多了個把兒就能怎麼地,這孩子就 是我將來攥住你的把柄了。 由於簡簡一向把話說得怵目驚心,到了我有了還口之力的時候,大勢已去。 今天,我摟著簡簡溫熱的身體,卻突然覺得心不在焉。 簡簡的體味莫名地發生了某種變化,似乎是身體內部的腺體所分泌出的某種 氣息,變得溫柔淳厚了,有些來自雌性的克制與抗拒的信號,對我發出了警示。 我很誠懇地問她,寶貝兒,這樣會不會對孩子不好。 簡簡說,我問過醫生了。醫生說,孕期適量的性生活是可以促進胎兒發育的。 我有些吃驚,還有這樣誨淫誨盜的蒙古大夫。 我正在躊躇,簡簡突然憂心忡忡,毛果,你不會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吧。 為了證明簡簡所言為虛,我必須在短時間內一振雄風。 簡簡的主動終於令我六神無主。我的慾望在剎那間膨脹起來,我們終於交纏 在一起了。我們像兩隻心無城府的小獸,肆無忌憚地墮入了歡愉。 這時候,我正在無邊無際的慾海裡游弋,我正喘息著,雄心勃勃地要登上一 個浪尖。 突然,「嘎!」高亢又刺耳的叫聲。我頭皮一緊,這沒來由的一聲,把我實 實在在地甩到了礁岩上。我痛不欲生,迅速地疲軟下去了。 簡簡從我身子底下鑽出來,沒心沒肺地大笑。 我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我有些惱羞成怒,撿起一隻拖鞋,朝著籠子使勁 地砸了去。嘎,又是一聲,撲騰完了,「謎」煞有介事地看著我,直勾勾地,眼 裡射出了冷漠的光芒。 我垂頭喪氣了。 第二天是週末,應簡簡的指示,訓練「謎」說話的工程正式啟動。為了表示 我的寬容大度,我必須積極地參與進去,儘管心裡滿懷著恨意。 簡簡本著賞識教育的原則,準備了一大堆的核桃仁和花生米。 簡簡把上次我給她找的資料列印下來了,一共幾句話,她還十分迂腐地用紅 筆在上面劃了又劃。簡簡重溫了一下重點,嚴肅地說: 現在我們開始給謎「撚舌」,毛果,把籠子打開。 我說,你撚你的,我在旁邊給你當副手。 簡簡不耐煩地說,讓你開你就開,牠要是咬我怎麼辦。 我嘿嘿冷笑,就知道你是葉公好龍。我打開籠門,小心翼翼地把「謎」捧出 來。「謎」還算配合,並沒有一驚一詐的表現。還沒咋地,簡簡又開始對牠讚不 絕口,我都快給她煩死了。 簡簡又捧出了一小碟子灰來,我很好奇,問她,你打哪兒弄的香灰,不會是 蚊香吧?簡簡不屑地說,切,蚊香有毒你知不知道,我會有你那麼喪心病狂?接 著她輕描淡寫地說,昨天晚上,我燒了你幾根菸。 我心裡一驚,我的萬寶路啊。自從簡簡懷了孕,我菸癮一上來,就只好楚楚 可憐地蹲在角落裡嚼茶葉。好你個林簡簡你在家裡搞禁菸運動,為了隻破鳥,竟 然自己冒自己之大不韙。 「用手指沾上香灰,伸到鳥嘴內,使香灰包住鳥舌,然後從輕到重地進行揉 撚。」簡簡吐字清晰地讀完了以上的段落,然後和我大眼瞪小眼。突然,她很粗 暴地吼起來,毛果,你怎麼還愣著,揉撚,揉啊。 我也火了,我說林簡簡,你不要欺人太甚,沒看我正攥著鳥啊。簡簡說,那 好,我摁著牠,你來揉。 我沒心思跟她理論了,避重就輕,世上唯女子與鳥難養也。 我捏了把菸灰,使勁撬開謎的嘴,要往裡頭塞。簡簡手騰不出,死命踹了我 一腳,說,有你這樣的麼,要噎死牠啊。講點策略好不好,核桃仁。 這鳥到底頭腦簡單,看見我手心裡的核桃仁,經不起誘惑,張開了嘴。我趁 機把沾了菸灰的手指頭伸到牠嘴裡。我還沒捏住牠的舌頭,牠已經醒覺了我的暗 算,努力地甩了甩頭,把嘴騰了出來,照著我虎口就是一下。 這一下是往死裡啄的。沒怎麼耽誤功夫,就看見暗色的血流像條紅色的蚯蚓 從我手上蜿蜿蜒蜒地爬下來了。謎很敵意地看著我了,黑色的眼睛裡是很惡很殘 的光。牠在簡簡手裡掙扎了一下,好像不是為了脫身,是準備了更為猛烈的進攻 ,蓄勢待發。 簡簡驚惶失措地看看謎,又看看我。 我舉著血淋淋的手,終於氣急敗壞地說,靠,比老鷹還凶,有這麼樣的八哥 嗎? 4 幾天以後,我們樓下的吳胖子解答了我的疑問。 吳胖子是我們這片兒收廢品的山東人,隔陣兒就上我們家來,因為跟我們, 總是「有生意做」。簡簡心血來潮訂了太多的大刊小報,沒時間看,歸置歸置用 蔥皮繩一捆,新嶄嶄地就扔給胖子了。 這回吳胖子來了,看我右手上纏著一層層的紗布,就大呼小叫地表示關心: 呀,毛老師,受傷了呀,咋弄的? 我心裡就有些酸楚,除了林簡簡,天下人對我都挺好的。 我大事化小地揮揮手,沒事兒,給鳥啄了一口。 吳胖子就大驚小怪地問道,啥個鳥,這厲害? 我就朝露臺上努努嘴。 吳胖子過去看了,轉過頭來,是個很迷惑的樣子,嘴裡嘟嘟囔囔的:你們這 些知識分子也是,養什麼不好,掛個烏鴉在家裡,怪不吉利的。胖子說完了,就 看到我比他還要迷惑的臉。我回過神來,終於說,胖子,說話要負點責任啊,這 鳥叫八哥。 胖子又過去仔細看了,很負責任地說,八哥我大大養過,翅膀底下有兩道白 槓槓,這個沒有。這就是烏鴉,我們鄉下叫老鴰,專吃死耗子。 我心裡犯起一陣噁心,莫名其妙地辯解起來,可這鳥,還吃核桃什麼的。 胖子說,這鳥命賤,其實是,啥都吃,逮啥吃啥。 結論似乎很確鑿了。 可簡簡的嘴很硬,說,毛果,你有點常識好不好,吳胖子的話你也信。他哪 回收我們報紙雜誌不短斤少兩。 我說,好,林簡簡,既然你執迷不悟,我就去找了個有常識的人來。 第二天,我喊了我們學校生物系的小韓來家裡吃飯。 吃過飯有一搭沒一搭地把謎引見給了小韓。小韓也有點吃驚,做了論斷後, 又很誠實地把烏鴉的食性、生活習性什麼的口若懸河了一番,跟給本科生上大課 似的。 簡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臨走時候,小韓跟我跩文,說,真沒想到嫂夫人還有此雅好,真是金屋藏烏 啊。 我回他,拙荊不才,小有怪癖耳。你積點口德,別到學校給我添麻煩。 我知道我還是有知識分子的迂勁兒,說一個人有怪癖,總比說他無知聽起來 體面些。 這回我可理直氣壯了,我說,林簡簡,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簡簡披頭散髮地窩在沙發裡,像一個罪人。 我說,今天先這樣,明天我到花鳥市場找那老頭算帳。 簡簡終於小心翼翼起來:毛果,再把「謎」留一天不行麼。 我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有了惻隱之心:也行,我明天先去瞧瞧那老頭,再 通知工商,後天把這鳥東西拎過去跟他當面對質。別「謎」呀「謎」的了,一假 冒偽劣,不配這個名字。 第二天我去了花鳥市場,那老頭竟然不在了。那間鋪子門鎖著,我朝裡面一 看,是空的。我想壞了,這老頭肯定是積怨太多,拍拍屁股暗渡陳倉了。 我就問隔壁鋪子的小老闆,他很詭異地看了我一眼,耳語似的對我說,老頭 子死了。你是來租舖頭的吧?勸你別租了,不吉利,老頭死在裡面了。 他口氣神神鬼鬼的,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我胸中鬱結已久的一口惡氣這下沒地方出了。回去就把這鳥給放了 ,留著是個禍害。 (二) 【2005/10/31 聯合報】 -- ★Junchoon ╮(﹀_﹀")╭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