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的女兒
【莊裕安／作家‧內科醫師】
書名：紅燜廚娘
作者：蔡珠兒
出版社：聯合文學
「只為一種光，溫潤瑩澤曖曖內涵的一種光，窅然空然，既虛又滿」，形容
的彷彿是馬勒第二交響曲〈原光〉樂章；其實是「兩公斤牛骨、一公斤蔬菜、八
公升水、六個多小時」，煉出來的一鍋法式牛骨褐湯。航天飛筍、煉玫瑰醬如煉
鋼、焦糖淋上鳳梨得發出手風琴的搖曳音色，蔡珠兒那股幹勁推向極致，令人想
起百年前用天外飛來一萬法朗彩票，所辦的那席《芭比的盛宴》。
「藝術家最難堪而無法忍受的事，乃在未盡全力依然受到鼓舞與禮讚」，辦
完盛宴之後，芭比又一貧如洗。但渾身解數登頂過的藝術家永遠都不匱乏，那種
曾經擁有的充實感是他人無法瞭解的。芭比因為法國大革命而自我放逐挪威窮鄉
僻壤，但她難以忘懷那群巴黎的王公貴族，其中一名將軍還下令槍決她的丈夫與
兒子。
曾經是巴黎首席餐廳的主廚，芭比認為出入的權貴世宦，是她訓練出來的鑑
賞家。她的藝術家價值，必須建立在她精心培養的鼻舌脾胃，只有他們才瞭解到
底她有多偉大。艾莎珂‧丹尼遜寫出精緻藝術與階級對立的弔詭，革命同時毀掉
她肉身的孩子與廚藝的孩子，唯有宗教才能救贖這種傾軋。
「後革命」時代的蔡珠兒，既模仿烹飪藝術家芭比，同時也是自我啟蒙品味
的芭比女兒。「珠兒的盛宴」如果帶有「芭比情意結」，那就是「要向寡淡無味
的童年伙食報復」，這種講究與執著，彷彿也帶來儀式與宗教感。芭比為一場盛
宴壓抑了十二年，但「芭比的女兒」反其道而行。烹飪不再只是一場絕技表演，
而是日常、瑣細與釋放的舌尖冒險。
鄉愁般追求古典樂派精準與紀律的譜法，偏偏雲遊四海的經歷，發展出融合
派爵士樂的隨機與即興。既可哀香蕉之死，三百種香蕉因為跨國壟斷而只剩單一
品種；又可詠泡麵百科，因為頹唐鈍化的滋味也可能是最迷幻墮落的鮮美。所以
厭惡燕窩與黃油蟹，源於黏膩呆滯的口感，無關政治正不正確。百分之九十九的
西湖龍井就像滿街藍山咖啡全是贗品，然而啖龍井蝦仁不外乎吃一種光，一種油
碧玉白閃爍在霧雨湖上的一種光。
分不清到底這是芭比女兒對肉身母親與精神母親的致敬還是叛逆。
【2005/10/2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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