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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金香 【張愛玲】 金香很吃力的把兩扇沉重的老式拉門雙手推到牆裡面去。門這邊是客廳。牆 上掛著些中國山水畫,都給配了鏡框子,那紅木框子沉甸甸的壓在輕描淡寫的畫 面上,很不相稱,如同薄紗旗袍上滾了極闊的黑邊。那時候女太太們剛興著用一 種油漆描花,上面灑一層閃光的小珠子,也成為一種蘭閨韻事。這裡的太太就在 自己鞋頭畫了花,沙發靠墊上也畫了同樣的花。然而這一點點女性的手觸在這陰 暗的大客廳裡簡直看不到什麼。 門那邊,陳寶初陳寶餘兄弟倆在那裡吃早飯。兩人在他們姊夫家裡住了一暑 假,姊姊姊夫是太太老爺,他們便被稱作大舅老爺二舅老爺,雖然都還是年紀很 輕的大學生,寶初今年剛畢業。這一天,寶餘只管把熏魚頭肉骨頭拋到桌子底下 餵狗吃,寶初便道:「你不要去引那個狗了!把這地方糟蹋得這樣子!」寶餘笑 道:「你看這小傢伙多有意思!」他見那丫頭金香走了過來,越發高興起來了, 撕了一塊油雞逗得那狗直往桌子上蹦,笑道:「金香你看你看!」金香一眼瞥見 寶初的臉色有點不快,便道:「喲!這狗得洗澡了!」一面又去拿掃帚畚箕,說 道:「我來掃掃,是不能再給牠吃了!」他一說,寶餘就歇了手,訕訕的自去吃 粥。 金香掃了地,又去捉狗,說:「去洗澡去。」這狗是個黑白花的叭兒狗,臉 是白的,頭上有些黑毛絲絲縷縷披下來,掩沒了上半個臉,活像個小女孩子,瞪 著大眼珠子在那前留海後面偷偷的看人。 金香把狗抱在懷中,寶餘便湊上前去撈撈狗的下頷,笑道:「你看我們多美 啊,前留海兒……還帶著這眼神兒,就跟你一樣,就苦臉上沒搽胭脂。」金香抽 身待走,卻被寶餘一隻手指鉤住了狗的領圈。她道:「二舅老爺,你別瞎鬧了。 」寶餘道:「怎麼,你不搽胭脂的麼?」金香道:「誰搽胭脂呢?」然而她的確 是非常紅的「紅顏」,前留海與濃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趨勢,欺侮得一雙眼睛總是 水汪汪的。圓臉,細腰身,然而同時又是胖胖的。穿著套花布的短衫長褲,淡藍 布上亂堆著綠心的小白素馨花。她搭訕著就把狗抱走了,自言自語道:「狗幾天 不洗就要虼蚤多了!」寶餘趕在她後面失驚打怪的叫了聲:「喏,真的,這麼多 虼蚤!」金香倒給他嚇了一跳,一回頭,他便在她背上摸了一把,道:「喏,在 這兒!在這兒!」金香恨道:「二舅老爺真是!」寶餘涎著臉笑道:「真是怎麼 ?真是好,是罷?」金香早走了,也沒聽見。 寶初先一直沒做聲。雖說自己的兄弟,究竟是異母的。兩人同是庶出,寶初 的母親死得早,那時候寶餘的母親還只有一個女兒,就把寶初撥給她,歸她撫養 了。後來又添了寶餘。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寶初,本來就是個靜悄悄的人,今 年這一夏天過下來,更沉鬱了些,因為從讀書到找事,就像是從做女兒到做媳婦 ,對於人世的艱難知道得更深了一些。今天他實在有點看不過去了,金香一走他 就說寶餘:「二弟,你真是的,總這樣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 讓姊夫聽見了,不大好。」寶餘笑道:「你怎麼啦?你總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說話 ,一來就這麼一篇大道理!」他回到桌子上,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飯碗,用筷子把 一碟子醬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個過。寶初道:「你這叫什麼話?你也 不想,我們住在姊姊家,總得處處留神點!」寶餘道:「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給 你這麼說著反而顯得生分了!」寶初不言語了。 這裡金香去到廚房裡拎開水給狗洗澡,卻見外老太太也在廚下,在那裡調麵 粉。金香笑道:「老太太自己大清早起就在廚房裡忙←?」金香還是從前那個太 太的人,自從老爺娶了填房,她便成為阮公館裡的遺少了,她是個伶俐人,不免 寸步留心,格外巴結些。阮太太的母親本是老姨太太,只有金香一個人趕著她叫 老太太。這老姨太太生得十分富泰,只因個子矮了些,總把頭仰得高高的。一張 整臉,原是整大塊的一個,因為老是往下掛搭著,墜出了一些裂縫,成為單眼皮 的小眼睛與沒有嘴唇的嘴。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義和團殺二毛子的時候她 也曾經受過驚嚇,家裡被搶光了,把她賣到陳府,先做丫頭,後來收了房。 幾十年了,她還保留著一種北方小戶人家的情味,如同《兒女英雄傳》裡的 張大媽。張大媽一看天色不大好,就說:「咱們弄些什麼吃的,過陰天兒哪!」 她也有同類的藉口,現在對金香就說:「我今天早上起來,嘴裡發淡,想做點雞 湯麵魚兒吃!」她把調麵的碗放到龍頭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脫了,自來水 拍啦拍啦亂濺,金香道:「喲,老太太濺了鞋上了!」老姨太無法看見自己腳上 的鞋,因為肚子腆出來太遠。金香疾忙蹲下身去為她揩擦了一番。 水開了,金香拎著一壺水挾著狗上樓去,不料她自己身上忽然癢起來了,腳 背上,褲腰上,她慌了手腳,知道是狗身上的跳蚤,放下了狗,連忙去換衣裳。 來到下房裡,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都是些床鋪箱籠,讓虼蚤跳到床上去,那就遺 患無窮。她轉念一想,便把那壺熱水,給狗洗澡的,權且倒在紅漆腳盆裡,脫下 的衣服都泡在水裡。門雖然關著,她怕萬一有人推門進來,便立在門背後。剛把 一件汗背心從頭上褪了下來,她的一套乾淨衫褲搭在床欄杆上,去取時,已經不 在那裡了。她叫了聲「咦?」忽然聽見門外噗嗤一笑。她嚇得臉上一紅一白,忙 去抵住了門,叫道:「噯喲,二舅老爺———你把我的衣服還我!」寶餘道:「 不要你叫我二舅老爺!」金香道:「你是二舅老爺嗎,叫我叫什麼呢?謝謝你, 先還了我再說罷!」寶餘膽子也小,就不敢使勁把門頂開再看她那麼一看,只說 :「不行,你先好好的叫我一聲再還你!」金香哀求道:「二舅老爺!請你還我 !」寶餘道:「告訴你叫你別叫二舅老爺嗎!」金香擺了一會,把聲音一變,道 :「你再不還我,我要嚷了!」寶餘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嚷嚷!」金香賭氣自 把盆裡的濕衣服撈出來絞乾了,胡亂穿在身上。 寶餘究竟年輕,其實他也和她一樣的面紅耳赤,心驚肉跳的。當下也就走開 了,一路嘟囔著:「我倒看你怎麼嚷嚷!」正遇見寶初迎面走來,寶初見他那神 魂顛倒的樣子,因問:「你這是幹嗎?」一眼看見他手裡的衣服,就認得了,道 :「這不是金香的衣裳嗎?」寶餘還有點夢夢糊糊的,帶著迷惘的微笑,道:「 可不是!誰叫她強———她不好好叫我一聲我真不還她呢!」寶初劈手奪過衣服 ,道:「你越鬧越不成話了!」寶餘如夢方醒,略有點詫異,睜大了眼睛,只說 了聲「喝!」便揚長而去。 寶初敲敲門,道:「金香!」金香聽得出他的聲音,便把門開了,她兩隻手 努力牽著扯著,不給那衣服黏在身上。寶初道:「怎麼啦?濕的衣裳怎麼能穿? 」金香滿面緋紅,接過一疊衣服,低聲道:「正要換,二舅老爺把我搶走了。」 她那聲音本就是像哭啞了嗓子似的那一種「澄沙」喉嚨,聲音一低,更使人心裡 起一陣淒迷的蕩漾。寶初沒說什麼,就走了。阮太太一醒就撳鈴叫人。老姨太照 例來到女兒床前覲見,阮太太照例沉著臉冷冷的叫一聲「媽」。阮太太面色蒼白 ,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隻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彷彿《雷 雨》裡的雨始終沒有下來。 老姨太道:「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阮太太道:「還說呢!早上想睡一會 兒總不行,剛才金香也不知跟誰在那裡嘰抓嘰抓的?」搶了金香的衣服那件事情 老姨太也略有風聞,她只「嗯……啊……」的應了一聲,沒敢答應。這時候伺候 老姨太的榮媽給她送了牙籤進來。她慢慢的剔牙,一隻手籠著嘴,彷彿和誰在耳 語似的,帶著祕密的眼色。阮太太頓時起了疑心,問道:「她到底是跟誰在那兒 鬧呀?」老姨太道:「我剛才在樓底下做麵魚兒吃,倒沒聽見呀!」阮太太便道 :「榮媽你去給我把金香叫來!」一面說,一面坐起身來,趿上拖鞋。把金香叫 了來大罵,金香先沒則聲,後來越罵越厲害,道:「你這丫頭一定是在那裡作嫁 了!———你到底在那裡嚷嚷什麼?」金香哭道:「哪兒?是二舅老爺。……」 阮太太越發著惱,不但惱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鬧,偏這麼不爭氣,偏去想她丈夫 的前妻的丫頭———而且給人說一句現成話:他本是丫頭養的,「賤種」——— 連她都罵在裡頭!她有苦說不出,只索喝道:「你這個死丫頭!自己那樣瘋,還 要說二舅老爺!你就少給我惹惹他們罷!下回你再敢招惹舅老爺們,我馬上把你 趕出去!」金香哭得嗚嗚的,還在那裡分辯,被老姨太做好做歹把她推了出去, 說道:「得了得了,去吧,下回少跟舅老爺們說話,下回別理他們!」 阮太太氣得心口疼,點了根香煙倚在床上吸著,說道:「我倒要問問二弟看 ,是怎麼回事!」老姨太道:「寶餘出去了,他們哥倆剛拿著游泳衣說是到虹口 游泳去了。」阮太太一隻腳踏在床上穿絲襪。她因為瘦,穿襪子再也拉不挺,襪 統管永遠嫌太肥了,那深色絲襪皺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著眉道:「媽,你 也應該管管他們了!我也覺得來著,二弟有時候也是愛說廢話!」老姨太怯怯的 咳嗽了一聲,歎道:「噯!他一年到頭用功念書,回來說兩句笑話都不讓他說呀 ?不太憋悶了麼?」阮太太怒道:「媽就是這樣!你不說我跟他說!」老姨太深 恐她措詞太嚴厲,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別生氣了,我回頭跟他說得了!」 (一) .本文與《皇冠》雜誌同步刊出。 【2005/11/07 聯合報】 -- ★Junchoon ╮(﹀_﹀")╭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