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食遺
【黎紫書】
〈七日食遺〉是個寓言式的小說……以餵養一隻名為「歷史」的怪獸來表現
其思想，很有象徵意味。 ——施叔青
內容豐富，後殖民、多種族、歷史等等課題都在其中，作者已形成自己獨特
的敘述風格。——李 黎
第七日。寵物獸已經七日沒進食，老祖宗發了慌，也陪著連續幾個晚上不睡
覺。這事邪門，老祖宗只要一百歲不死都有新鮮事，他那號稱甚麼狗屎垃圾都能
填飽肚子的寵物獸居然搞絕食，這事簡直比我們這與世無爭的蕉風島發生九級地
震加奪命大海嘯更像末日的啟示。
老祖宗此刻就蹲在他的工作室裡，幾乎沒跪下來求他的寵物獸吃東西。那工
作室向來是沒人敢進去的，一是因為老祖宗打從搬進來第一日起，便已鄭重聲明
，那房間從此是我們家的機密重地，除了老祖宗本人以及他的寵物獸以外，即使
吾家嫡系子孫如我輩，也一樣擅入者格殺勿論。
老祖宗的脾氣如憋了整個禮拜的宿便既臭又硬，早年的牢獄生涯把他提煉成
鋼，真箇是說一不二寧死不屈，鐵錚錚一條硬漢子。當初他來，家族裡的長老級
和叔父輩千叮萬囑，說老祖宗聲名顯赫，這輩子幹過無數跟家國民族的命運息息
相關的大事，哎呀絕對是可以擺上神龕去供奉的人物。因為這樣，鄉親父老們一
再告誡：他老人家要風嘛給風要雨嘛給雨，汝等兒孫小輩無論如何不得忤逆老祖
宗的意願，或挑戰其永垂不朽之權威。
這事說好辦不好辦，說不好辦唄其實也不難辦。老祖宗架勢十足，電影裡頭
戲班老倌似的說三兩句話吐一口唾沫。那些豬頭炳，我呸。那些←家鏟，我呸。
那些生番薯，我呸。可幸我們家有五千年優質家學淵源，拿痰盂接口水是凡我家
子孫三歲起就得修練的基本功，所以老祖宗即便罵到蒸生瓜（呸）、蘿蔔頭（呸
）、魚蝦蟹（呸呸呸）……家裡人仍然可以應付自如。
跟老祖宗那千錘百鍊的食譜化罵人藝術比起來，我們全家老幼毋寧更害怕他
身邊那隻奇特的寵物獸。說來真不愧是神人一樣的老祖宗，就連養的寵物也超凡
入聖，神武得教人望而生畏。寵物獸被取名希斯德里，聽來跟尤利西斯或凱克里
斯那樣，充滿了遠古神話的氣質與品味。希斯德里如狼似虎非貓非狗，眼睛是有
點靈性的，嘴巴是有點血腥的；表情有點人性，聲音有點野性。這獸頭角崢嶸，
四肢發達，見人總是哮天犬似的拉直胸背齜牙咧嘴，背上長毛根根豎起如箭，腳
掌的利甲支支鏗鏘如刀，還有那長尾巴九節鞭似的虎虎生風。嗚嗚嗚，嚎嚎嚎。
希斯德里是頭尊貴的靈獸，無論對誰都擺出剛剛描述過的這一套狗仗主人勢
的招牌動作。牠只對老祖宗一人服服貼貼，牠是老祖宗一人的寵物獸，閒時會趴
伏在他腳下舔他腳趾，或者像馬戲團裡的貴婦狗那樣人立著伸出兩隻前掌向主人
示好。這頭獸的馴化令老祖宗引以為傲，然而他顯然不希望讓別人看見希斯德里
的另一面，他把希斯德里養在工作室裡，這就是大伙兒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進去那
房間的第二個原因。
有個天才說過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是的沒錯。老祖宗見多識廣遍歷風霜
，他讀過書練過武，搞過革命扛過槍，住過森林採過錫礦，碰過政治辦過華校，
坐過牢受過傷；馬來話印度話英語日語華語廣東客家潮州福建，人話鬼話甚麼語
言都懂一點點。誰都知道這蕉風島沒他便不會有今天這太平盛世。然而智者老祖
宗千防萬防卻不知家賊難防，他居然不曉得這時代有針孔攝錄機這東東。東西是
今年大選剛獲得人民委託的前色情兼盜版光碟批發商，今國家內部安全事務部旗
下情報局總監，尊敬的議員（加皇家勳銜若干）先生所提供。議員先生萬不得已
，畢竟我們家老祖宗是個有極高知名度，超強組織能力、號召力、攻擊能力，更
兼厚厚一疊嚴重妄想症病歷表的危險人物。為了國家及老祖宗本人的安全起見，
他回歸後起碼還得監守行為十年八載，以確保本身已跟恐怖的極端左傾祖國主義
撇清關係。
說是因為好奇心作祟，到底是為了那頭獸。牠太炫太耀眼了，超酷的使喚獸
，比亞馬遜巨莽或瀕臨絕種的紅毛人猿更窮奢極侈。那稀世物種是再多的皇家勳
銜也換不回來的。也只有我們家老祖宗和寥寥幾位尚在人間的別人的老祖宗，他
們活得夠老且這輩子參與過的大事夠多，正如我老祖宗曾經九死九生七擒七縱，
到有一天他功德圓滿，便會被賜與一隻寵物獸，就像某時某日總會有某國因其行
為良好而獲得發配一對熊貓圓圓扁扁或四四方方。
有了希斯德里，老祖宗的滿腹苦水與牢騷便有去處。哎呀，牢裡頭曾騎在巨
冰上接受拷問，把老二他凍得神經僵死；山裡頭捱過餓殺錯過人，有人養鬼仔有
人施降頭。這一切精神與肉體的折磨，老祖宗從此可以全部轉嫁到寵物獸身上。
老祖宗說呸，牠是我的要你管？
這寵物獸的身世與習性都是祕密。據說牠最初只有姆指般大小，蠕蟲一樣沒
有面目與四肢。大伙兒平日總不見老祖宗給牠餵食，也沒看見老祖宗帶希斯德里
到草地放牧。無葷無素，沒水沒奶，難不成希斯德里只吸食日月精華。果然事情
很蹊蹺，向老祖宗打聽過的人都被噴了一臉口水花，老祖宗說呸，你們這些二世
祖打靶鬼，吃飽飯沒事幹。
老祖宗不了解這些後殖民加窮極無聊的新新人類。他越是神祕兮兮古靈精怪
，便越是容易激起公憤引來鬥爭。於是全電腦操控的針孔攝錄機馬上啟動，數碼
化遠攝鏡頭調整焦距，由天花板的高角度巡視老祖宗的工作室。在那平面圖裡，
老祖宗除了吃飯痾屎便極少離開，尤其近日他正趕著寫英文版自傳和中文版回憶
錄。那是十萬火急的大事，但凡被稱作老祖宗者，都必得趕在老死之前為自己的
一生畫蛇添足，否則其生命再豐盛也終將殘缺。我老祖宗要是百年歸老沒那樣的
一本書陪葬，便像老太監死了沒寶貝入殮，那叫死無全屍，必不能入土為安。
老祖宗這把年紀嗅到了棺材香，時間是不等人的，再說別的老祖宗也在寫他
們的回憶錄。這不得了，就戰略而言，誰第一個出這書具有複雜的意義和決定性
的因素：它說明幾位老祖宗的功績孰多孰少，而且市場學上有叫「先入為主」，
對接下來攻佔市場構成關鍵性的影響。為爭飲這頭啖湯，老祖宗們誰也顧不得當
年誰兵誰賊誰主誰副，大家拚了老命，每天把二十四小時騰出四十八小時來，寫
他個日月無光蠟炬成灰。
關於誰該第一個出書，我家老祖宗非常介懷。平面圖裡只見他一邊寫一邊罵
，反骨仔（呸），發瘟狗（呸），拆白黨（呸）。基於醫學理論上某種人體和心
靈的反射性效應，可以想見以後老祖宗的回憶錄必將出現上述人名，並且很有可
能成為某些反派奸黨的代稱。
再說我老祖宗寫自傳，那是左手方塊楷體右手英文草書，兩手齊下筆走蛇龍
。阿拉媽，果然是我後殖民與多元種族百年雜交配種的天才老祖宗。看來他年輕
時早有預感，工作室內堆滿了舊書信日記照片黨冊剪報等出土文物，四處有老書
與舊報紙苦苦待命。書桌上孤燈投影，薰起一層前朝情調；老祖宗後顧前瞻右思
左想，像一只破古董在思索自己的身世。
這樣一小時兩小時，連高科技攝錄機都因為困倦而開始眨眼了，老祖宗猶且
不知人間何世。負責監視的人漸次離座，只有很少數心電感應特別強烈，或藝術
觸覺特別敏銳的，都被沉浸在悲情中的老祖宗深深感動。看他時抬頭時低首，臉
上的神情時激昂時黯然，再說兩手的動作充滿節奏感，哇←只要加一支命運交響
曲進來，活脫脫是一個世界級的音樂指揮家。
要不是工作室裡有誰放了一長串響屁，監視群差點忘記了希斯德里。為牠我
們甘犯大不諱，而此時那頭靈獸感知被需索，面對鏡頭伸了個懶腰。牠始終無所
事事，老祖宗伏案疾書的時候，牠便在那些舊書報堆砌的圍城內來來回回地走。
偶爾像發現了生命的空洞似地委頓在當地；有時候其主推開牠的巨臀拿一張舊前
報，有時候把牠滴落在某書籍封套上的夢遺揩去。
毫無疑問，希斯德里這模樣很癡呆，牠一定餓壞了。
沒過多久，我們便知道旁觀者的憂慮實在多餘。老祖宗餵食有時，他甚至給
希斯德里編訂了營養表。原來只等時辰一到，掛在神獸喉間的吊鐘自會噹噹作響
，老祖宗便放下筆，把早已為希斯德里準備好的午餐拿出來。
當時監視群中無人意會，直至老祖宗低下頭來喃喃自語，如背誦餐前的主禱
文猁猁塵世短暫，他媽的我的陽壽有盡時；希斯德里你的生命將作永恆。到那一
天你這不死神獸要告訴世人你主的血淚與榮耀；告訴我兒孫曾孫曾曾孫，他們的
老祖宗雖肉身已滅惟精神長存。
這篇禱詞讓緊盯螢幕的監視群集體打了一個冷顫。我老祖宗唸它時陰森森惡
狠狠，希斯德里被他欺近來的臉部大特寫嚇得夾尾巴閃一邊去。老祖宗不再怠慢
，他如此小心翼翼豢養寵物獸，善待牠，為牠南搜北挖東挑西揀。嘿嘿希斯德里
你過來，給我把這些全部吃下去。
且在這裡如實報告：希斯德里那一頓午餐吃去某工黨歷史圖冊一本，要封面
不要封底。獻詞刪去三段半以後剩下字數四百餘。書中的圖片因重複性過高而大
幅節約；凡有對頭陳某，叛賊張某或走狗吳某亮相，因食之無味故一律丟棄。工
黨組隊大掃除的記錄斟酌裁剪（呸，我們拿槍搏命你們在撿狗屎）；鎮暴隊揪人
衣領扯人頭髮的多重拍攝，這餐吃不完嘛下一餐再吃。那圖冊原本四百多頁硬皮
封套全彩印刷，交給希斯德里時卻已有屍無骨有血無魂。神獸舔了舔嗅了嗅，扒
兩扒碰一碰，眼睛像魚之將死翻了翻肚，哎喲那模樣實在像老妓擘腿內外麻木。
在其主子我老祖宗的睥睨之下，希斯德里叨住破書費勁咀嚼。牠在過程中數
度停頓，露出一種呆滯卻相對厭世的眼神。老祖宗等得不耐煩了，他察覺到希斯
德里的不情願，於是他擺出神獸主人恨鐵不成鋼的高姿態。你他媽的希斯德里，
你怎麼就跟俗人一樣愛吃毒素。你他媽沒聽我說過多少次，那些有害染色素（呸
），那些會致癌的防腐劑（呸），那些無益的調味料（呸），還有那些基因改造
過的隔夜屎！
經老祖宗如是催促，希斯德里不知是怯於淫威呢，抑或省起自己的天職。牠
馬上抖擻精神，跳起來屁股抬高四足盤地，嗚嗚嗚，嚎嚎嚎，連吃奶之力都豁出
去了，一味催動頸項和喉部的神經與肌肉，擠啊擠壓啊壓，只聽得喉頭咕嚕咕嚕
，一部爛圖冊總算被希斯德里的食道擠擠弄弄地推送到胃囊裡。
於是我們知悉了老祖宗與寵物獸之間不可告人的祕密。那工作室根本是一座
糧倉，哎喲希斯德里像一隻生於屎死於屎的寄生蛆，日日夜夜寄生在那些舊得要
發霉，還釀出一股酸醙味的資料堆裡。老祖宗要飼養這寵物還真不容易，以後看
他的回憶錄有蠅頭小字記載：「此獸胃囊奇大，又能分泌硫酸，任何爛銅鏽鐵狗
屎垃圾均能消化。」就說嘛，難就難在這點上，老祖宗知道食量大消化能力強，
可不等同營養均衡身體強壯，堂堂一頭神獸仙物，膳食上總該有點品味。
監視群中沒幾個想得通老祖宗的用意，那些布滿灰塵的廢紙可不比銅鐵狗屎
好多少。拿寵物獸剛吃下的圖冊來說，裡面很多圖片分明用電腦動過手腳，黑白
照上老是泛著一層虛偽的鏽黃色，還有濾色鏡加工的「夕陽無限好」或「血色大
地」之類的情境，加上鉛印油墨有致癌成分，老祖宗啊老祖宗，這像過期罐頭一
樣不衛生。
想歸想，這事不好說，說了會天打雷劈。老祖宗在人世有近百年的經驗與榮
寵，真箇是可殺不可辱，所以父老輩才會戰戰兢兢畢恭畢敬，早有訓令謂：不得
挑戰吾家老祖宗永垂不朽之權威。老祖宗以為好，汝等黃毛小子青頭烏龜只該相
信不該反駁；你祖要有三長兩短，便整個家族沒憑沒據無依無靠，只有打返原形
，回去抱人家五千年的老飛毛腿。
是是是。那些日子我們見證希斯德里嚥食了回憶錄三部，人物傳記四本，圖
片集兩冊，古地圖一大張，舊報紙兩公噸，舊書信兩大綑，年月日期不連貫的日
記本二十三冊，中英巫文版學術論文集十餘部，絕了版的本土小說創作若干，另
有會議紀錄參雜筆記本各項。所有「食物」先被老祖宗仔細消化過。這些話胡說
八道，哦哦哦這人的話一成都信不得，錯錯錯當年的事我比他清楚，呸呸呸老臭
蟲死走狗。
（上）
【2005/12/2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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