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食遺
【黎紫書】
可憐的希斯德里看來食欲不振，牠每一次都得費好大的力氣去完成進食的任
務。牠把主人的施與反覆咀嚼終難下嚥，彷彿口腔裡啣著的是變硬變酸的香口膠
，論淒涼哪，似乎比吃狗屎猶有過之。可憐的希斯德里每次完成了吞食，牠的氣
色與外形便會產生變化。天呀，牠變得跟老祖宗有點像，尤其是兩眼一眨一眨，
眼神變得更細緻更複雜。監視群為此納悶，他奶奶的這叫人性化。這情況千萬個
不好，有了這雙人類的眼睛，神獸豈能再極目千里眼觀八方？有個心電感應最強
烈的我輩衝口說了一聲「屌」，嘿嘿這畜生成了一塊活動殖民地。
噢。老祖宗倒是甚感快慰。其時他的自傳與回憶錄皆已近尾聲，寫到被日本
人鎗傷的事蹟時，希斯德里的後腿無端端長了一顆會疼的肉瘤；而寫完了扣留營
生涯，老祖宗喜孜孜地摸著了希斯德里那一對被凍壞的睪丸。
老祖宗給希斯德里檢查睪丸的一幕很噁心，似乎因為這樣，偷窺者忽然對神
獸失去了當初的情衷。家族的各個小圈子如此流傳：殘廢（屌），性無能（屌）
，偏食者（屌）。神獸與老祖宗毫不知情，他們關在密封的工作室裡，兩者都逐
漸顯得暴戾和厭世。老祖宗收集的資料與文獻，經肢解剝皮拆骨或甚至剁碎後，
該扔的都扔了，沒扔的已被希斯德里吃得七七八八。工作室裡甚麼都沒了，連空
氣都似乎變得稀薄，希斯德里晝夜咆哮不停，老祖宗寫得兩眼睜不開幾乎失明。
事情的轉折就在老祖宗擲下筆的那一刻。他們一人一獸對視一眼後，忽然一
起張嘴打哈欠。那還得了啊，彷彿工作室裡剩餘的空氣突然全部被抽離，兩個蠢
材六腳發軟眼前一黑，都一起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倒下。轟隆隆。家族裡每一個
人，都心下一沉嗚呼哀哉，以為世界末日要到，地震海嘯終於來了。
老祖宗醒來時證實雙目已盲，他努力摳掉眼垢，發現我們家族的這一代流行
著把成串陽性生殖器掛在嘴上。他們說你的獸睡得像條殭屍（屌），可憐得像條
狗（屌），懶得像條豬（屌）。老祖宗沒空理會這些髒嘴巴對希斯德里的褻瀆，
他被告知寵物獸自倒下去以後一直間歇性地腹瀉與嘔吐，獸醫來診說沒輒便舉薦
了心理醫生和茅山道士。老祖宗聞言急得滾下床，三步跪七步爬蹭到希斯德里身
邊去。
寵物獸希斯德里絕食第七日夜裡，監視器操控室內留我一人獨守。針孔攝錄
機啟動紅外線夜視功能，從高處凝視。老祖宗抱著希斯德里說，這事不對勁，這
事沒道理。畜生你得千秋萬世我才能雖死猶生；你要修成正果還得把這兩大部中
英文上下集回憶錄加傳記，全部給我吞下去。
寵物獸忠貞一如往昔，牠把吞進去的吐出來，又把吐出來的嚥進去。如此周
而復始反而覆之，最終喉頭的吊鐘忽然狠狠地緊密敲響，匡啷匡啷叮叮噹噹，如
是老祖宗的兩部曠世之書連封套帶裝訂全給牠原原本本吐了出來，連牠那一對悲
情得不合時宜的眼球也被擠壓得滑出眼眶，緩緩滑落到地上。
我們都記得第七夜之後老祖宗離奇失蹤。尊敬的情報局總監多勳銜先生到我
們家回收工具。他說操你老母的死機臭機爛機，居然在至為關鍵的第七天夜裡發
生故障。為此皇家勳銜先生將終生遺憾，好死不死偏偏漏掉了你們老祖宗被寵物
獸吃掉的那一幕。聞言，我家族屌聲四起老少咸宜，他們說老祖宗哪是被吃掉了
他這叫割肉餵鷹捨身成仁，要不希斯德里何來今日的榮耀與永生？
我們家族每一個人都是受益者。如此便好，我不多說。第七夜以後希斯德里
曾入夢來留話，說回憶錄加自傳的全部版權收益歸我所有，而我在禁地撿獲的兩
顆乾癟睪丸可留作紀念。那可是比回憶錄更重要的東西，暗夜中它們如舍利子幽
幽放光，也像希斯德里的眼珠一樣，蘊涵了說悲情故事的才華。
這我當然懂，我是家族裡心電感應最強烈的一個。因而我將與老祖宗及寵物
獸成為一體，謹守我們父子靈共謀的祕密。在此，我高舉睪丸一對為誓，那角度
便跟第七夜的攝錄機一樣，它親眼看見老祖宗四肢著地，像一頭獸似的匍匐著爬
行在紅外線光束裡。
老祖宗撿起希斯德里遺落的眼球，也以此立誓。他，我們，將圓珠體吞食。
（下）
【2005/12/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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