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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大禹的香蕉香 【邱坤良】 《香蕉香》是一齣具諷刺性的「生活喜劇」 最近,我經常想起大禹,也常想起他的《香蕉香》。為此還去了一趟漳州, 希望能挖掘到他的蛛絲馬跡。我曾拿他的名字問幾位人生閱歷豐富的朋友,普遍 的回答是:「大禹、陳大禹?好熟悉的名字!」 當然熟悉了,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誰人不知,而且最近大雨大 雨一直下,災害頻傳,任何與大雨、大禹有關的字眼,聽來都有些熟悉。大禹的 本名被叫久了,確有人寫做大雨,久而久之,連他都習以為常,所以大禹又名大 雨了。不管是大雨、大禹,都與水有關,水屬金,主財富,但水也容易流動,四 處漂浮。大禹的人生看來就是如此。 大禹當然不是治水的大禹。他的名字出現在台灣,是近六十年前的事,他在 台灣只停留二、三年而已。然而,命運捉弄,短暫的台灣生活卻影響他的一生, 而且禍延子孫。 見多識廣的朋友聽我頻頻問到大禹,努力地、熱情地搜尋記憶。想來想去, 至多僅知道《香蕉香》、「實驗小劇團」這幾個名詞而已,再談下去就不甚了了 。到最後,往往要由我講一段自己不是很熟悉的大禹故事。 大禹有豐富戰時戲劇工作經驗,當初選擇到光復後的台灣,是為了發揮所長 ,推展戲劇運動,那時他才三十歲。由於籍貫漳州,能說「長官」聽得懂的國語 ,又能講台灣人聽得懂的閩南話,算是得天時地利人和。不過他沒像在台的許多 漳州人一樣,謀得一官半職,大部分時間處於失業狀態。他成天與文化人交往, 關心台灣劇場發展,僅有的短暫就業紀錄,是在漳州同鄉蔡繼琨的「台灣省警備 司令部交響樂團」(後改名「台灣省政府交響樂團」),以及一九四八年台灣博 覽會當名臨時「幹事」。反倒是具會計背景的夫人吳淑端(瀟帆),在建國中學 當會計,勉強維持一家生活。 他的實驗小劇團因為蔡繼琨的關係,得以利用省交排練室排戲。為了適應劇 場觀眾生態,演員分成「國語」、「台語」兩組,希望讓「本省」、「外省」透 過戲劇互相瞭解。當時講國語的演員都有濃濃的福州腔或閩南腔,台語演員有的 出身日治時期的職業新劇團,有的則是皇民化運動時期演劇挺身隊班底。短短二 年之間,大禹自編自導《香蕉香》、《台灣酒家》、《吳鳳》,也導演過曹禺的 《雷雨》、《原野》。其中《香蕉香》是一齣具諷刺性的「生活喜劇」,描述阿 山阿海的故事,是他的《台灣風景線》之一。這齣戲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一日在 台北中山堂首演,二千個座位有一大半是靠三重聞人蘇榖保幫忙促銷的。演出時 本省、外省觀眾發生衝突,雙方都說劇本侮辱觀眾,以致第二日就被治安當局下 令禁演,劇團只好以演員生病為理由,在戲院門口貼了告示,取消演出……。 《香蕉香》被禁演之後,大禹仍在台灣待了一段時間,依然活躍於藝文界。 他除了持續編導《台北酒家》等劇,也常在報章雜誌寫文章,表達對戲劇、文化 的看法。一九四八年初台灣新生報《橋》副刊一場台灣文學論戰,大禹寫了幾篇 文章,「為台灣文學解題」,引起熱烈討論。四六事件爆發之後,包括楊逵、新 生報《橋》副刊主編歌雷等人被捕,大禹也被監視,乃計畫潛回中國大陸。 目前定居北京的高仲明當年是跟大禹一起出走的戰友,原籍台北林口的他比 大禹小十三歲,如今已是七十六歲的北京人了,仍清楚記得四六事件後不久,大 禹私下對他說:「該走了!」兩人默契十足地一起離開台灣。 我以往對大禹雖所知不多,但他的正義形象多年來長存我心。尤其《香蕉香 》劇情大膽批評時政、導致被當局禁演,更讓數十年後的戲劇研究者心儀不已。 不過,這陣子累積他更多的點點滴滴之後,原本清晰的臉譜逐漸模糊起來。我愈 來愈不瞭解他,也愈來愈同情他。我突然想起以疏濬方法治水、拯救黎民的那一 位大禹,他原是我幼年崇拜的對象。不料高一歷史第一堂課,來了一位深受「古 史辨」影響的老師,劈頭就說:「大禹是條爬蟲!」就這一句話,原來不容懷疑 的古聖先賢須臾之間面目全非。 大禹離開台灣之前,吳瀟帆特別在報上刊登離婚啟事,把女兒寄養在親戚家 ,帶著長子晶晶與次子東東經香港回大陸,這一家從此音訊全無。 大禹本身就是一種禁忌,沒有人願意與他產生關聯 大禹的名字再度被台灣人注意,已是半世紀之後。這得歸功文建會《台灣戲 劇館》把大禹列為台灣重要戲劇家之一。我很好奇評審們是如何看上大禹的,因 為從台灣戲劇史、台灣戲劇家的角度,不論在台時間、劇作質量,或與本地劇場 的互動,大禹都與林摶秋、張維賢等本土戲劇家不同,與在台度過大半人生的「 外省」劇作家姚一葦、李曼瑰更不可同日而語。單從作品、資料而論,大禹除了 出現在報刊上的幾篇文章、劇作,最具代表性的《香蕉香》劇本、劇照、演出紀 錄並未流傳,連個人照片也沒幾人看過。評審們難道與以前的我一樣,因瞭解不 多,產生距離的美感,而對這位戲劇家有浪漫的憧憬?不過,這也反映台灣戲劇 研究多元、開放的一面,不僅著作等身的「劇壇巨擘」受到尊崇,運動型、悲情 型的劇場人物也有一定的重要性。 撰寫大禹傳記的「神聖使命」落到我的身上,純屬偶然。原因在於北藝大戲 劇學院今年又以「廠商」的身分,承攬到文建會《台灣戲劇家叢書》的業務,負 責編撰包括大禹在內的五位戲劇家。 撰寫大禹的傳記可謂小事件,大工程,資料蒐集並不容易。因為海峽兩岸封 閉的年代,大禹本身就是一種禁忌,沒有人願意與他產生關聯。台灣的親友早已 與他劃分界線,所有的書信、手札、相片、書籍、衣物被丟得一乾二淨。回到中 國的陳家也因台灣經驗受到質疑,不得不把相關資料與劇本、劇照澈底銷毀。等 到時過境遷,兩邊的人可以高談闊論了,大禹墓木已拱,當年參與演出的人物也 早已雲消霧散,船過水無痕了。 蒐集大禹資料自然不能局限於台灣,漳州的陳家以及他所待過的劇團、藝校 都是應該追查的對象。我幻想那裡有許多大禹的手稿文件,以及流傳著的生平軼 聞,足以滿足大眾的需求。我並非第一個對大禹有興趣的人,也不是第一位造訪 陳家的台灣人,多年前辛奇已經捷足先登了。這位曾與大禹一起工作的台語片資 深導演,是經常追溯這段記憶的極少數人之一。他在《香蕉香》裡,舞台設計、 布景、燈光、音效一手包辦,甚至部分器材也是他帶來的,當時他用的名字是辛 超甫。數十年來,他念茲在茲的,就是探聽《香蕉香》劇本的下落。十年前,他 千方百計地找到漳州陳家,見了吳瀟帆一家人,不過,並未拿到《香蕉香》的劇 本。事實上,吳瀟帆也在尋找這個劇本,畢竟這是大禹的重要劇作,她希望能重 見天日。 我這回到陳家,當然希望能在哪個角落找到《香蕉香》。我突然覺得,劇本 就如諸葛四郎漫畫裡的要塞地圖或龍鳳寶劍,也像記載絕世武功的「祕笈」,大 家都急著要找到它。只是,這本鋼版油印、薄薄幾頁的「祕笈」,彷彿已從江湖 消失,但哪天也可能從哪個圖書館倉庫,或某人書房字紙堆裡被清理出來。《香 蕉香》已不只是個劇本,而是象徵大禹及其年代的真實面目,每個想要得到它的 人都有不同的情感與目的。 當年實驗小劇團的主要演員石山在《香蕉香》演一位外省籍的股長(全山) ,對下女頤指氣使,官僚霸氣十足。等到外頭發生暴動,群眾喊打外省人,他嚇 得發抖,反而要求下女保護,醜態畢露。接著由楊渭溪飾演的南方客(半山)出 場,像演文明戲般發表長篇大論,要大家破除地域觀念,本省人、外省人和睦相 處……。石山認為大禹導戲鬆散,並未給演員太多的指導。這種看法可能與戲劇 認知有關,石山嚮往的是專業演出的中國「話劇」,不習慣「文明戲」的表演方 式。但在辛奇印象中,大禹領導的雖為業餘劇團,導戲非常認真,注意演員走位 ,舞台整體效果不錯。 顯然大禹二、三年的台灣歲月,給周邊人的印象,仍然不盡相同。 石山目前健康狀況不佳,仍熱情地回憶陳年往事。他當初是看到演員招考廣 告,主動報名參加劇團。他的國、台語雙聲帶,加上俊美的外型,很快獲得大禹 的重用,曾參與《守財奴》、《原野》的演出。在曹禺的《原野》裡,他飾演焦 大星,演對手戲的正是大禹的妻子,藝名悄泛的吳瀟帆。 石山歷歷在目的那一幕,是《香蕉香》演出當晚,大禹突然接到警總電話, 整個人愣在後台,意志消沉的情景,他至今印象深刻。當時劇團的人曾懷疑戲被 禁演,是青年軍第二五師劇團搞鬼。因為他們前一檔演出《大明英烈傳》時, 觀眾寥寥無幾,看到接檔的《香蕉香》爆滿,心裡不舒服,煽動觀眾鬧場,給治 安單位禁演的藉口。不過,石山認為《香蕉香》影射二二八事件最敏感的神經線 ,是被禁演的主要原因。像他飾演的「全山」作威作福、前倨後恭的醜態,很明 顯地,就是在諷刺外省人,當然引起警備總部反感。(上) 【2005/12/13 聯合報】 -- ★Junchoon ╮(﹀_﹀")╭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