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ook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藏獒 【林志軍】 楔子 發生在青果阿媽草原的那場藏獒之戰,在當地的史志上,只是寥寥幾筆:民 國二十七年,馬步芳所屬西寧羅家灣機場漢兵營移駐青果阿媽西部草原———西 結古草原,號稱狗肉王的營長派兵大肆捕狗殺狗,引起當地頭人和牧民的不滿, 隨即爆發了戰事。在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的率領下,數百藏獒個個 奮勇爭先,迫使漢兵營棄營而走,逃離了西結古草原。 但是在草原人的口頭上,民國二十七年的藏獒之戰,既是英雄的禮讚,也是 生命的悲歌,死亡的沉痛就像雪山對草原的澆灌,那麼冰涼地滲透在人和藏獒的 記憶裡。因為漢兵營的逃離並不意味著藏獒之戰的結束,甚至可以說戰事才剛剛 開始。決不容忍草原民族有任何反抗舉動的馬步芳,派出一個騎兵團前來鎮壓所 謂的叛亂。西結古草原一片兵荒馬亂。 前來血洗西結古草原的不光是馬步芳的騎兵團,還有歷史的冤家上阿媽草原 的騎手。上阿媽草原的頭人們,服從頭人的騎手們,在馬步芳騎兵團的挑動利誘 下,衝過了自祖先開始就有爭議的草原邊界,把古老的草場糾紛和部落矛盾迅速 演變成了一場現實的戰爭。 那麼多人頭掉了,那麼多藏獒扒皮了,西結古草原的春天淋著血雨,長出了 一片片黑紅色的牧草,那是無法再綠的牧草,那是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洗不淨的牧 草,那是一種連根連遺傳的基因都浸透了鮮血和仇恨的牧草。 壹藏獒相搏 穿過狼道峽,就看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了。護送父親的兩個軍人勒馬停了下 來。一個軍人說:「我們只能送你到這裡,記者同志,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牧民 和頭人對我們很友好,你不會有什麼危險。你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不到三個 時辰就會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頭房子,那兒就是西結古,你要去的地方。」父 親目送著兩個軍人走進了狼道峽,疲倦地從馬背上溜下來,牽著棗紅馬走了幾步 ,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獼草原跟著牧人學藏話,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 發,父親想睡一會兒再趕路。他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有點餓,便從纏在身上的 乾糧袋裡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裡送。 花生是帶殼的,那些黃色的殼就散落在他的身體兩側。他吃了一把,還想吃 一把,第二把沒吃完就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十分危險 ,眼睛的餘光裡有些黑影包圍著他,不是馬的黑影,而是比馬更矮的黑影。他忽 地坐了起來。 不是狼,是獅子,也不是獅子,是狗。一隻鬣毛颯爽的大黃狗虎視眈眈地蹲 踞在他身邊。狗的主人是一群孩子,孩子們好奇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父親第一次 這麼近地接觸這麼大的一隻藏狗,緊張地往後縮了縮,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想幹什麼?」 孩子們互相看了看,一個大腦門的孩子用生硬的漢話說:「上阿媽的。」 「上阿媽的?你們要是西結古的就好了。」父親看到所有的孩子手裡都拿著 花生殼,有兩個正放在嘴邊一點一點咬著。再看看身邊,草地上的花生殼都被他 們撿起來了。父親說:「扔掉吧,那東西不能吃。」說著,從乾糧袋裡抓出一把 花生遞了過去。 孩子們搶著伸出了手。父親把乾糧袋裡的所有花生均勻地分給所有的孩子, 最後剩下了兩顆。他把一顆丟給了大黃狗,討好地說:「千萬別咬我。」然後示 範性地剝開一個花生殼,吃掉了花生米。孩子們學著他的樣子吃起來。 大黃狗懷疑地聞著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大腦門的孩子飛快地撿 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裡塞。另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搶過去說: 「這是岡日森格的。」然後剝了殼,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黃狗面前。大黃狗 感激地望著刀疤,一伸舌頭舔了進去。 父親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大腦門的孩子說:「天堂果。」又用藏話說 了一遍。幾個孩子都贊同地點了點頭。父親說:「天堂果?也可以這麼說,它的 另一個名字叫花生。」大腦門的孩子說:「花生?」 父親站起來,看看天色,騎在了馬上。他朝孩子們和那隻令人敬畏的大黃狗 擺擺手,策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遠,突然聽到後面有聲音,回頭一看,所有的 孩子和那隻雄獅一樣的大黃狗都跟在身後。 父親停下了,用眼睛問道:「你們跟著我幹什麼?」孩子們也停下了,用眼 睛問道:「你怎麼不走了?」父親繼續往前走,孩子們繼續往前跟。鷹在頭頂好 奇地盤旋,牠看到草原夏天綠油油的地平線上,一個漢人騎在馬上,一群七個衣 袍襤褸的藏族孩子和一隻威風凜凜的黃色藏狗跟在後面。孩子們用赤腳踢踏著鬆 軟的草地,走得十分來勁。 父親始終認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這七個孩子和那隻大黃狗有了聯繫。花 生是離開西寧時,老金給他的。老金是報社記者部的主任,他女兒從河南老家帶 來了一大包花生,他就恨不得全部讓父親拿走。 老金說:「這是專門帶給你的,咱們是老鄉,你就不要客氣。」父親當然不 會全部拿走,只在乾糧袋裡裝了一些,一路走一路吃,等到青果阿媽草原時,就 只剩下最後一點了。草原上的七個孩子和一隻名叫岡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親的 最後一點花生,然後就跟在父親後面,一直跟到了西結古。 西結古是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標誌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 頭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處漂移的帳房。寺院和碉房之間,到 處都是高塔一樣的嘛呢堆,經杆林立,經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經文的風馬旗和彩 繪著佛像的幡布獵獵飄舞。父親到達西結古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拉長了地上的 陰影,依著山勢錯落高低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傾斜的。山腳的平地 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紮著一些黑色的牛毛帳房和白色的布 帳房。六字箴言的彩色旗幟花邊一樣裝飾在帳房的四周。炊煙從房頂升上去,風 一吹就和雲彩纏繞在了一起。雲很低很低,幾乎蹭著林木森然的山坡。 彷彿是雲彩發出的聲音,狗叫著,越來越多的狗叫著。草浪起伏的山腳下, 一片唰唰唰的聲音。衝破雲層的狗影朝著父親狂奔而來。父親哎呀一聲,手忙腳 亂地勒馬停下。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 狗幾乎不是狗,是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 父親後來才知道他見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藏狗中,至少有 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時候草原上的藏獒絕對是正宗的,有兩個原因使這 種以凶猛和智慧著稱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犬保持了種的純粹:一是藏獒的發情期 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會把交配時間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發情期 內,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見獒就躲的,因為牠們經不起藏獒的重壓,就 好比母羊經不起公牛的重壓一樣。 二是藏獒孤獨傲慢的天性,使牠們幾乎斷絕了和別的狗種保持更親密關係的 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鄰居,卻不可以是愛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 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換伴侶,除非 伴侶死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死掉伴侶的公獒會因情慾的驅使,在藏獒之外尋 求洩慾的對象。 但是如前所說,那些承受不起重壓的母狗會遠遠躲開,一旦躲不開,也是一 壓就趴下,根本就無法實現那種天然鉚合的生殖碰撞。還有一些更加優秀的藏獒 ,即使伴侶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燒洪水般洶湧的情慾,也不會降低追 求的標準。牠們是狗群中尊嚴的象徵,是高貴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風範如此。 父親驚恐地掉轉馬頭,打馬就跑。 一個光著脊梁赤著腳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拽住了父親的棗 紅馬。棗紅馬驚得朝後一仰,差點把父親撂下來。孩子懸起身子穩住了馬,長長 地吆喝了一聲,便把所有狂奔過來的藏狗堵擋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騷動著,卻沒有撲向父親。父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光脊梁的孩子牽著 父親的馬朝前走去。狗群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敵意的眼光始終盯著父親。父親 能用脊背感覺到這種眼光的威脅,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顫著。 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座白牆上糊滿了黑牛糞的碉房前。碉房是兩層 的,下面是敞開的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著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親感謝地拍拍光脊梁的肩膀。光脊梁噌地跳開了,恐懼地望著父親,恰如 父親恐懼地望著狗群。父親問道:「你怎麼了?」 光脊梁說:「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 沒有聽懂的父親不解地搖搖頭,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又給馬卸了鞍子,摘了 轡頭,讓牠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著行李踏上石階,走到了碉房門口。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正要敲門,就聽光脊梁的孩子一聲尖叫,驚得他倏地 回過頭去。父親看到光脊梁的臉一下子變形了:夕陽照耀下的輪廓裡,每一道陰 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親從來沒見過孩子的眼睛會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遠處的草坡上,一溜兒站著跟隨父親來到西結古的七個孩子和那隻雄獅一 樣的名叫岡日森格的大黃狗。父親很快就會知道,「岡日森格」就是雪山獅子的 意思,牠也是一隻藏獒,是一隻年輕力壯的獅頭公獒。 父親用半通不通的藏話對光脊梁的孩子說:「你怎麼了?他們是上阿媽的孩 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話瘋了一樣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 阿媽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藏狗們立刻咆哮起來,爭先恐後地飛撲過去。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落荒而逃,邊逃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岡日森格掩護似的迎頭而上,轉眼就和一群西結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團。 父親驚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類世界裡有如此激烈的衝撞,第一次發現狗類 和人類一樣首先要排擠的是自己的同類而不是異類。所有的藏狗都放棄了對七個 上阿媽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攔截牠們的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知道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只能採取速戰速決的辦法。牠迅速選準 目標,迅速跳起來用整個身子夯過去,來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撲咬下一個目標。 這種快節奏重體力的撲咬就像山崩,牠撲向誰,誰就立刻會滾翻在地。但西結古 的藏狗似乎很願意自己被對方撲倒,每當岡日森格撲倒一隻,別的藏狗就會乘機 在牠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著血的,迅速把岡日森格的屁股 和腰肋染紅了。 更加嚴峻的現實是,岡日森格撲翻的所有藏狗,沒有一隻是身體壯碩的大狗 ,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站在狗群的外圍,連狂吠一聲的表示都 沒有。牠們在觀戰,牠們似乎不屑於這種一哄而上的群毆戰法,而保持著將軍般 的冷靜,或者牠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來犯者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 就傲慢地沉默著。 而對岡日森格來說,讓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鬥,幾乎就是恥辱。 更加恥辱的是牠打敗了對方,而流血的卻是自己。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 投機、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牠一點點地耗盡力氣和流盡鮮血。 岡日森格改變戰法了。當又一隻藏狗被牠撲翻,而牠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襲 者戳了兩個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後,湧動在血管裡的恥辱,讓牠做出了一個幾乎喪 失理智的決定:牠繞開了所有糾纏不休的藏狗,朝著那些身體壯碩的大狗衝了過 去。(一) 【2005/12/21 聯合報】 -- ★Junchoon ╮(﹀_﹀")╭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249
scrash:相當精采! 210.85.185.39 12/30 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