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偏得紅樓夢 紅學界從此無顏色
【青田】
要說起上月中國文壇的熱鬧事，倒是讓學術界獨佔了風頭。由作家劉心武開
講《紅樓夢》引出導火線，整個紅學界都紛紛捲入口水仗。歷時已經半年多，不
久前成了各大媒體的頭條新聞。這次論爭，其實是一群代表學院派或者官家身分
的紅學專家對不慎闖入紅學界的作家劉心武的學術圍剿。既稱「圍剿」，對陣雙
方遠非勢均力敵的對手———紅學界歷來就是是非之地，半個世紀前大陸發生的
一場紅學戰爭，是由兩個無名鼠輩挑戰權威俞平伯，激發最高權威引蛇出洞的奇
謀，結果是引出了兩場運動：一是批判胡適派文人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二是由
文藝整風轉入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終於構成文壇奇冤，可謂一石兩鳥。這回
卻是大不一樣，論爭的形式反了過來：一群學養有素的紅學家圍剿一個半路出家
的紅學票友。劉心武，眾所周知的身分是著名的小說家，業餘才是一個《紅樓夢
》的研究者。
王蒙為首，
李國文居中，
劉心武斷後，
一路殺進紅學界來
但真要界定劉心武是否「業餘」，也實在是不好說。一九八九年六四風波以
後，身為文化部長的作家王蒙黯然辭職，當時極左的陰魂借屍還陽，一時甚囂塵
上。王蒙一派作家彼此間難兄難弟，無法進行正常創作，便也埋頭讀書。讀什麼
？讀《紅樓夢》，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倒為解《紅樓》，一個個都當起業餘紅
學家來。王蒙為首，李國文居中，劉心武斷後，一路殺進紅學界來。轉眼十幾年
過去，出息了的是劉心武。這位當年以一篇〈班主任〉聞名文壇的作家，出身於
中學教師，多少還有些科班的根柢，他讀《紅樓夢》，不像一般作家偏重藝術分
析，倒一本正經做起學問來，先後出了幾種談《紅樓夢》的著述，還有根據他的
學術見解編寫的中篇小說。今年春始，他受中央電視台之邀，在《百家講壇》的
節目裡連續講了十多次讀《紅》心得。這檔節目的播出時間並非黃金檔，不是午
睡時分，就是深更半夜，收視率本來也很有限，可是令主辦方面與劉心武都出乎
意料的是，這個系列演講竟然大受追捧。且看劉心武一派溫文爾雅，娓娓道來，
講一部大家既熟悉也喜歡的古典作品，本來就讓人看得舒服，而且還講得像說書
人那樣每次都留下懸念且聽下回分解，據說有大群粉絲日日犧牲睡眠時間，追蹤
著往下聽講，並使節目一再重播。更有甚者，當講稿整理成書出版，竟至賣到脫
銷。有人由此斷言，劉心武掀起了舉國上下多年來難得一見的「紅樓熱」。
解讀《紅樓夢》的關鍵字是秦可卿
那麼，令紅學家興師動眾的劉心武到底講了些什麼呢？
劉心武說自己做的是原型研究。紅學家圍剿時給他的名分叫做「新索引」，
這是指過去蔡元培旨在反滿的「索引派」。其實，劉心武在紅學研究中許多地方
都得益於紅學大家周汝昌，周汝昌又是胡適的弟子，他的許多研究方法還是從考
據出發來立論，有點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餘緒。劉心武解讀《紅樓夢》，關鍵字
是秦可卿，重在探討秦可卿的人物原型。他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小說所描寫的
秦可卿從小於養生堂裡抱來的，來路不明，又成為小官吏的養女，這一切完全出
自曹雪芹不得已的政治苦衷。從各方面看，秦可卿的出身一定高於賈府，而高於
賈府的，則必是皇族；再由此出發，聯繫曹雪芹的身世背景與康熙雍正乾隆三個
時代的政治局面，劉心武對前八十回《紅樓夢》作了相當新穎的解釋：在大家習
慣討論寶哥哥林妹妹卿卿我我的故事後面，是「日月雙懸照乾坤」的隱型結構，
寫出了當時的政治局勢暗藏著有關最高權力劍拔弩張的對立，也就是得了皇位的
雍正酖乾隆一脈與康熙嫡出的廢太子胤礽一系，即書中的忠順王府和義忠王老千
歲的影射。那麼秦可卿是誰呢？不管你信不信，劉心武說，她是胤礽未入玉碟的
女兒，恰在太子被第二次黜廢的關鍵時候出生，為免於終身圈禁的命運，被父母
偷偷送出宮外，別著名義寄養在關係甚密的賈府。而出於政治投機的目的，賈府
竟也收下了這份危險品。（也有一說是賈府擔當了血海似的干係，此情可傾）。
最終是機關洩漏，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秦可卿是無名公主？
這回劉心武的玩票，是真的認真了一番，遠遠超過一般作家的印象式點評，
他對清史的閱讀簡直到了嫺熟的地步，對於紅學的前人成果也瞭若指掌，所以在
分析《紅樓夢》的時間排序、現實與小說中人物關係諸方面都做了很多功課，不
能不讓聽眾信服。更有甚者，他是一位作家，對於創作的藝術感覺和思維特點都
深諳此中三昧，對於秦可卿的舉止談吐，人際關係，包括魂滅之時與王熙鳳夢中
話別等等場景，都提出質疑，都是有根有據。但是引起筆墨官司最多的一條理由
，還是關於秦可卿的內室裝飾的描寫：所謂武則天的寶鏡、飛燕的金盤、傷了太
真乳的木瓜、壽昌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聯珠帳，這神仙也住得的地方如何復原
？只覺得璀璨過了頭，且一副皇家氣派，不是皇后皇妃就是公主……說實話，這
個理由很合一個作家的敏感，劉心武仔細對照了其他女性的內室描寫，曹雪芹在
書中幾乎寫實到了死板，包括女兒們的閨房都可以如其所述地復原，可是為什麼
獨獨可卿的內房如此迷幻？這時候，作家的想像力就大有用場，於是就有了無名
公主的說法。
不過，就因為提出了這個無名公主，使劉心武差點前功盡廢。凡學術上有成
就者，多半是靠質疑而成名，過去顧頡剛先生還搞出一個疑古學派，而真要有建
樹有答案，那一定是破綻百出。這叫證偽容易證實難。劉心武非學術中人不懂這
個機關，卻用作家的文學思維想像出一個無名公主，以歷史上找不到痕跡的人物
去對應藝術上虛構的人物，未免就授人以柄。最近紅學家的圍剿也紛紛以此為突
破口，譏刺為「猜謎」，並引出一個重要的觀點：中國人民都要熱情來讀《紅樓
夢》，做紅學家則是少數人的終身事業。由此也擴散為對劉心武缺少學術訓練，
無視學術規範等各方面的批判。
沒有讀者哪來紅學？
圍剿劉心武的不是別人，是一批坐穩了的紅學專家，幾乎整個紅學會傾巢出
動，特別有拒人於千里之外、傷人心肺的味道。說穿了是一場保飯碗的戰爭，尤
其是落實到具體的問題上，就是劉心武有沒有資格在中央電視台講《紅樓夢》？
劉心武沒有資格，那誰有資格？聯繫某紅學家的斷言《紅樓夢》能普及而「紅學
」不能普及，這實在是很沒有道理的話。紅學歷來是在讀者中形成的，沒有讀者
哪來紅學？即便劉心武搞的是索引派，誰說蔡元培就不是紅學家？即便是用猜謎
的方式推論出無名公主，那也不就是「大膽假設」後才有小心的求證？任何科學
簡介都是從假設開始的，盡可以批評劉心武的求證還不夠「小心」，還沒有找出
相應的歷史上可能有記載的人物，但不能說提出假設就是猜謎，有想像才有假設
，有假設才有創新。反之，青田仔細閱讀那些紅學家的批評，找不到對劉心武所
質疑的問題的正面解答和分析，卻充斥了無端的謾罵。如果都像許多所謂紅學家
窮酸一輩子人云亦云，氣息奄奄，難道就有資格上電視開講座了？
作家於《紅樓夢》最有發言權
青田氏曰：昔莊子曰：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偏得」者
，非正規科班出身，只要得道，差役也能成為聖人，遑論作家。本月裡見蘇童在
上海圖書館講座《包法利夫人》，讀者紛至沓來，場面蔚為壯觀。中國的作家憑
藉翻譯本高談他國文學，常為人所詬病，然而作家談其心愛之作，自有特別心得
，易於交流。而現在，劉心武王蒙諸作家，在外國文學之後終於開談《紅樓夢》
，他國的文學再好，也總代替不了敝帚自珍情結，《紅樓夢》凝聚民族意識和想
像之大成，何等之珍寶！所以，劉氏此番轟動央視絕非偶然。何況作家於紅學可
謂「偏得」，於《紅樓夢》卻最有發言權。劉氏說《紅樓》，本色還在文學的細
讀，尤其在對人的理解，大可尋味。聽他剝析康熙和太子之間的關係，由父慈子
孝到因為父親長壽而生出的尷尬境遇，以及彼此猜忌；聽他說曹雪芹和脂硯齋是
一對親密的合作者，甚至就是夫妻，在寫作的過程中彼此「調侃」的紅袖添香，
真是人間冷暖，讓人怦然心動。青田也拙，不知此對人之關切，不稱人文，不謂
文學，又當為何？
【2005/12/24 聯合報】
--
★Junchoon ╮(﹀_﹀")╭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