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鐵棒喇嘛與活佛
清晨,一個名叫頓嘎的老喇嘛從碉房山最高處的寺院裡走了出來。他揹著一
皮袋牛羊的乾心肺,沿著小路盤行而下,路過工作委員會會部所在地的牛糞碉房
時停下了。他立到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團酣睡著的父親和包紮著傷口的岡日森格
,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驢河,悄悄地離開了。
野驢河開闊的水灣裡,山下的帳房前,晨煙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經起來
了,叫聲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兩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準備隨著畜群出
發,牠們興奮地跑前跑後,想儘快把畜群趕到預定的草場;一夜未眠的守夜狗離
開畜群臥在了帳房門口,牠們在白天的任務是看家和睡覺。而在河灣一端鵝卵石
和鵝冠草混雜的灘地上,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翹首等待著老喇嘛
的到來。生活如舊,一切跟昨天沒什麼兩樣,除了老喇嘛心裡的不安寧。
(六)
【2005/12/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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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楊志軍】
父親的心打鼓似的跳著,他知道這時候如果往前走,狗就會撲過來,如果往
後退,狗也會撲過來,唯一的選擇就是原地不動。可他是來找大夫的,他必須往
前走,原地不動算怎麼回事兒?他戰戰兢兢地說:「你們別咬我,千萬別咬我,
我不是賊,我是個好人。」他邊說邊往前挪動,狗們果然沒有撲過來咬他,反而
若無其事地朝後退去。
他有點納悶:莫非牠們真的聽懂了我的話?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驚得出了
一身冷汗,猛回頭,發現一個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撲過來。他哎喲一聲,正要奪
路而逃,就聽有人咕咕地笑了,原來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一個孩子出現了,就
是那個白天面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
夜涼如秋,但他依然光著脊梁赤著腳,似乎堆纏在腰裡的衣袍對他永遠是多
餘的。他笑著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身望著父親。父親趕緊跟了過去。
鬼蜮一樣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頂黑色的牛毛帳
房前,停下來讓父親進去。父親覺得帳房裡面也有狗,站在那裡不敢動。光脊梁
就自己掀開門簾鑽了進去,輕聲叫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會兒,大
夫梅朵拉姆提著藥箱出來了,原來就是那個白天給父親端過奶茶的姑娘。
父親說:「有碘酒嗎?」
梅朵拉姆問道:「怎麼了?」
父親說:「傷得太重了,渾身都是血。」
梅朵拉姆說:「在哪兒?讓我看看。」
父親說:「不是我,是岡日森格。」
梅朵拉姆說:「岡日森格是誰?」
父親說:「是狗。」
兩個人來到了碉房下面的馬圈裡。梅朵拉姆從藥箱裡拿出手電讓父親打著,
自己把岡日森格的傷勢仔細察看了一遍說:「晚了,這麼深的傷口,血差不多已
經流盡了。」
父親說:「可是牠並沒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岡日森格身上擦著,又
撒了一層消炎粉,然後用紗布把受傷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後股包了起來。
梅朵拉姆說:「這叫安慰性治療,是在給你抹藥,如果你還不甘心,下次再
用碘酒塗一遍,然後……」說著,給了父親一瓶碘酒。
父親問道:「然後怎麼辦?」
梅朵拉姆說:「然後就把牠揹到山上餵老鷹去。」
梅朵拉姆和父親一前一後走出了馬圈,突然看到兩個輪廓熟悉的黑影橫擋在
他們面前———白主任和眼鏡出現了。幾乎在同時,父親看到不遠處佇立著另一
個熟悉的黑影,那個黑影在月光下是光著脊梁赤著腳的,那個黑影的臉上每一道
陰影,都是對岡日森格的仇恨。
父親的執拗是從娘肚子裡帶來的,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怎麼能這樣?白
主任的訓斥越是嚴厲,他越是不願意聽。
白主任說:「我們來這裡的任務是瞭解民情,宣傳政策,聯絡上層,爭取民
心,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工作委員會在西結古草
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給我回去,我們這裡不需要你這樣的人。」
父親說:「我是一個記者,我不歸你們管,用不著等到明天,我馬上就離開
你們,從現在開始,我做什麼都跟西工委沒關係了。」說著,走上石階,從碉房
裡抱出了自己的行李。
白主任氣得嘴唇不住地抖:「好,這樣也好,我就這樣給上級反映,會有人
管你的。」說罷就走。碉房的門砰一聲關上了。
梅朵拉姆對父親小聲說:「你怎麼能這樣?白主任說得也有道理,不能為了
一隻狗,影響工作。趕緊去認個錯吧。」
父親哼了一聲,什麼話也不說。他其實很後悔自己對白主任的頂撞,但既然
已經頂撞了,就裝也要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梅朵拉姆搖搖頭,要走。眼鏡說:「我送妳回去吧,以後晚上妳不要出來。」
梅朵拉姆說:「我是個大夫,我得看病。」
眼鏡說:「晚上出來讓狗咬了怎麼辦?再說,妳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
。」
這天晚上,父親就在馬圈裡待了一夜。他在站著睡覺的棗紅馬和昏迷不醒的
岡日森格之間鋪開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後,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亂哄哄的,想
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個光脊梁的孩子。
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會放過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
己明天離開西結古時把牠帶走。可這麼大一隻半死的狗,自己怎麼帶啊。算了吧
,不管牠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岡日森格,他還有必要明天就
離開西結古嗎?還有必要針尖對麥芒,和白主任頂撞下去嗎?
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睡著了,一睡就睡得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