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大師流淚
【陳玉慧】
我坐在湖邊的家，凝望著粼粼的湖水，我想，作家湯瑪斯曼和希特勒的愛人
導演李芬史達爾或者疏離劇場的布萊希特以前也這樣凝望過湖；而著名作曲家華
格納的贊助人路易二世甚至在這湖裡溺死，我只消沿著湖邊走半小時路，便可以
憑弔他。
我確實沿著湖邊走過。我確實在文章中憑弔過這位古怪但極具藝術鑑賞力的
國王，我也寫下那些哀悼。去年一整年，我寫了數十位大師的軼事，這些湖邊的
鄰居最先成為我下筆的對象。
我常說，寫別人都是寫自己。可不是，我在湯瑪斯曼的墓園，看到兒子不願
與父親合葬，連墓碑都要立得遠遠，我似乎便是作家的兒子葛羅曼，多年後在權
威父親過世後才活過來，並且在父親從未公開的日記裡，讀到這麼一段：這小孩
問題很大，隱瞞，不誠實，且歇斯底里。
我經常坐在湖邊，眺望湯瑪斯曼的夏屋。他在那裡寫《魔山》，我在大學時
代讀過那書，那時我無法想像湯瑪斯曼是什麼樣的人，現在我可以想像。
湖水是如此安靜，我以前也不知道史坦伯格湖是如此安靜。
朋友說，讀你的大師軼事，有點替你擔心。為什麼？朋友難以作答，或許，
或許只是因為寫作必須耗費心血。但我寫那些哲人，卻心安自如，彷彿我必須透
過他們和自己對話。
這譬如和美國一代女詩人普拉絲。我陪她到馬克林恩醫院去做精神治療，並
且認識魯絲醫生，我閱讀她們的通信，感受到普拉絲在英國時因丈夫外遇的徬徨
，我也曾無助地站在鄰居門口看著走廊上的吊燈，這光如此柔和，這光也如此冷
漠。我讀普拉絲的詩，進入她的死亡藝術，但自己無論如何都還沒想到要死。我
看著她死去，我早意識到她會這麼死去，十歲那年，她因父親逝世，從此一直在
無愛與自虐中活著，只活了卅一年。
我也寫莎樂美、里爾克和尼采。他們都來過這湖。我和里爾克交談，他說，
有可能嗎？這個我們看到的生活表面就像沙發上的套布，有可能嗎？他看著我，
自己做了回答，「有可能。」
我和里爾克交談無數次了。我是說，我們都浮在生活表面，最表面的表面，
裡面不知道多深，也無法知道多深，表面是多表面，也不管，生活繼續那樣或這
樣進行，生命一直那麼要命，而你浮著，浮著，偶而奮力往前一划，或幾划，偶
而被風浪推往後面，然後，你還浮著，飄流，飄流酘酘
大師在湖邊的路上對我說話。人若在大自然的美感中領略生命，或許就不會
那麼虛無；只是我不敢尋求神的眷念，所以到蘇黎世去，我接近榮格，我知道，
大師所愛奇女子莎樂美則接近佛洛依德，太接近，而里爾克不肯做心理分析，即
便是精神分析的始祖，他和莎樂美一起去維也納拜訪佛洛依德，他只與佛氏女兒
安娜成為朋友。
那些年，我和尼采一樣到處為家，我以為哲人說的有理，我也是heimatlos
（編按，德語，即是英文的homeless）。我曾是尼采在瑞士西絲．瑪麗亞的鄰居
，那裡現在是歐洲有錢人和知識分子來滑雪渡假的地方，我經過他以前住過的小
公寓，想起他愛的女子莎樂美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不記得我是否吻過尼采？啊，
尼采，還有舒伯特，這些大師年紀輕輕都得了梅毒。然後逐漸精神崩潰。
那一年，我看著他們精神崩潰。那一年，我遇見了諸多大師，我已分不清楚
誰在流淚。
【2005/12/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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