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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 在一個號稱全球化的時代,文化、知識訊息急劇流轉……旅行——— 不論是具體的或是虛擬的,跨國的或是跨網路的旅行———成為常態 。文學創作和出版的演變,何嘗不是如此? 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在海外漢學研究領域裡是一個 新興觀念。歷來我們談到現代中國或中文文學,多以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稱之。這個說法名正言順,但在現當代語境裡也衍生出如下 的含義:國家想像的情結,正宗書寫的崇拜,以及文學與歷史大敘述 (master narrative)的必然呼應。然而有鑒於二十世紀中以來海外華文 文化的蓬勃發展,中國或中文一詞已經不能涵蓋這一時期文學生產的 駁雜現象。尤其在全球化和後殖民觀念的激盪下,我們對國家與文學 間的對話關係,必須作出更靈活的思考。 中華文化憑藉一瓣心香,創造了靈根自植的機會 Sinophone Literature一詞可以譯為華文文學,但這樣的譯法對識者也就 無足可觀。長久以來,我們已經慣用華文文學指稱廣義的中文書寫作 品。此一用法基本指涉以大陸中國為中心所輻射而出的域外文學的總 稱。由是延伸,乃有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台港、星馬、離 散華文文學之說。相對於中國文學,中央與邊緣,正統與延異的對比 ,成為不言自明的隱喻。 但是Sinophone Literature在英語語境裡卻有另外的脈絡。這個詞的對應 面包括了Anglophone(英語語系)、Francophone(法語語系)、 Hispanophone(西語語系)、Lusophone(葡語語系)等文學,意謂在 各語言宗主國之外,世界其他地區以宗主國語言寫作的文學。如此, 西印度群島的英語文學,西非和魁北克的法語文學,巴西的葡語文學 等,都是可以參考的例子。需要強調的是,這些語系文學帶有強烈的 殖民和後殖民辯證色彩,都反映了十九世紀以來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 力量占據某一海外地區後,所形成的語言霸權及後果。因為外來勢力 的強力介入,在地的文化必然產生絕大變動,而語言,以及語言的精 粹表現──文學———的高下異位,往往是最明白的表徵。多少年後 ,即使殖民勢力撤退,這些地區所承受的宗主國語言影響已經根深柢 固,由此產生的文學成為帝國文化的遺蛻。這一文學可以銘刻在地作 家失語的創傷,但同時也可以成為一種另類創造。異地的、似是而非 的母語書寫、異化的後殖民創作主體是如此駁雜含混,以致成為對原 宗主國文學的嘲仿顛覆。上國精純的語言必須遭到分化,再正宗的文 學傳統也有了鬼魅的海外回聲。 回看華語語系文學,我們卻發現相當不同的面向。十九世紀以來中國 外患頻仍,但並未出現傳統定義的殖民現象。香港、台灣、滿洲國、 上海等殖民或半殖民地區裡,中文仍是日常生活的大宗,文學創作即 使受到壓抑扭曲,也依然不絕如縷,甚至有(像上海那樣)特殊的表 現。不僅如此,由於政治或經濟因素使然,百年來大量華人移民海外 ,尤其是東南亞。他們建立各種社群,形成自覺的語言文化氛圍。儘 管家國離亂,分合不定,各個華族區域的子民總以中文書寫作為文化 ———而未必是政權———傳承的標記。最明白的例子是馬華文學。 從國家立場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外國文學,但馬華作家的精彩表現 卻在在顯示域外華文的香火,仍然傳遞不輟。 引用唐君毅先生的名言,我們要說歷經現代性的殘酷考驗,中華文化 不論在大陸或是在海外都面臨花果飄零的困境,然而有心人憑藉一瓣 心香,依然創造了靈根自植的機會。這樣一種對文明傳承的呼應,恰 是華語語系文學和其他語系文學的不同之處。 華語文學提供了不同華人區域互動對話的場域 但我們毋須因此浪漫化中華文化博大精深、萬流歸宗式的說法。在同 文同種的範疇內,主與從、內與外的分野從來存在,不安的力量往往 一觸即發。更何況在國族主義的大纛下,同聲一氣的願景每每遮蔽了 歷史經驗中斷裂游移、眾聲喧譁的事實。以往的海外文學、華僑文學 往往被視為祖國文學的延伸或附庸。時至今日,有心人代之以世界華 文文學的名稱,以示尊重個別地區的創作自主性。但在羅列各地樣板 人物作品之際,收編的意圖似乎大於其他。相對於「原汁原味」的中 國文學,彼此高下之分立刻顯露無遺。別的不說,大陸現當代文學界 領銜人物行有餘力,願意對海外文學的成就作出細膩觀察者,恐怕仍 然寥寥可數。 但在一個號稱全球化的時代,文化、知識訊息急劇流轉,空間的位移 ,記憶的重組,族群的遷徙,以及網路世界的遊蕩,已經成為我們生 活經驗的重要面向。旅行———不論是具體的或是虛擬的,跨國的或 是跨網路的旅行———成為常態。文學創作和出版的演變,何嘗不是 如此?王安憶、莫言、余華的作品多在港台同步發行,王文華、李碧 華的作品也快速流行大陸,更不提金庸所造成海內外閱讀口味的大團 圓。兩岸四地(大陸、香港、台灣、星馬)還有歐美華人社群的你來 我往,微妙的政治互動,無不在文學表現上折射成複雜光譜。從事現 當代中文文學研究者如果一味以故土或本土是尚,未免顯得不如讀者 的兼容並蓄了。 Sinophone Literature或華語語系文學研究的出現,正呼應了我們所面對 的現當代文學的課題。顧名思義,這一研究希望在國家文學的界限外 ,另外開出理論和實踐的方向。語言,不論稱之為漢語、華語、華文 ,還是中文,成為相互對話的最大公約數。這裡所謂的語言指的不必 只是中州正韻語言,而必須是與時與地俱變,充滿口語方言雜音的語 言。用巴赫金(Bakhtin)的觀念來說,這樣的語言永遠處在離心和向 心力量的交會點上,也總是歷史情境中,個人和群體,自我和他我不 斷對話的社會性表意行為。華語文學提供了不同華人區域互動對話的 場域,而這一對話應該也存在於個別華人區域以內。以中國為例,江 南的蘇童和西北的賈平凹,川藏的阿來和穆斯林的張承志都用中文寫 作,但是他們筆下的南腔北調,以及不同的文化、信仰、政治發聲位 置,纔是豐富一個時代的文學的因素。 華語文學所呈現的是個變動的網絡,充滿對話也充滿誤解 對熟悉當代文學理論者而言,如此的定義也許是老生常談。但我的用 意不在發明新的說法,而在將理論資源運用在歷史情境內,探討其作 用的能量。因此,我們與其將華語語系文學視為又一整合中國與海外 文學的名詞,不如將其視為一個辯證的起點。而辯證必須落實到文學 的創作和閱讀的過程上。就像任何語言的交會一樣,華語語系文學所 呈現的是個變動的網絡,充滿對話也充滿誤解,可能彼此唱和也可能 毫無交集。但無論如何,原來以國家文學為重點的文學史研究,應該 因此產生重新思考的必要。 舉例而言,由山東到北京的莫言以他瑰麗幻化的鄉土小說享譽,但由 馬來西亞到台灣的張貴興筆下的婆羅洲雨林不一樣讓人驚心動魄?王 安憶、陳丹燕寫盡了她們的上海,而香港的西西、董啟章,台北的朱 天心、李昂也構築了他/她們心中精彩的「我城」。山西的李銳長於 演義地區史和家族史,落籍台灣的馬華作者黃錦樹,還有曾駐香港、 現居紐約的台灣作家施叔青也同有傲人的成績。談到盛世的華麗與蒼 涼,馬來西亞的李天葆、台灣的朱天文都是張愛玲海外的最佳傳人。 書寫倫理和暴力的幽微轉折,余華曾是一把好手,但香港的黃碧雲, 馬來西亞的黎紫書,台灣的駱以軍已有後來居上之勢。白先勇、高行 健的作品已被譽為離散文學的翹楚,但久居紐約的夫妻檔作家李渝、 郭松棻(2005年去世)的成就,依然有待更多知音的鑑賞。(上) 【2006/07/08 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3.7.225 goniker:轉錄至看板 LitCritic 07/10 0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