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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鴻到毛澤東 張戎  (20060906) 毛澤東主宰了我早年的生活,使佔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國人飽受難以想像的苦難。他應 與希特勒、史達林相提並論,然而,那兩位歐洲暴君早就是公眾譴責的對象,毛死去近三 十年,卻還保持著「偉大領袖」的光環。真實的毛依然雲遮霧障,世人知之甚少。撥開環 繞他的重重迷霧,是我和喬的心願。 ■解開思路 英國古城約克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那裡有著名的大教堂、老城牆(據說有點像中國的長 城)和「紅白玫瑰戰爭」遺跡。約克大學在我來英國第二年提出給我獎學金,讓我攻讀博 士學位。那時候,外國大學發獎學金都得通過中國政府,個人無權領取。幸虧有了改革開 放,再加使館那位好心官員相助,我又一次破了規矩,個人接受了獎學金。三年後的一九 八二年,我獲得語言學博士學位,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在英國大學得到博士學位的 人。 說來慚愧,在約克學到的語言學理論我差不多快忘光了。但我將永遠記住我的導師樂培基 (Bob Le Page)教授。他是英國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典型「紳士」,富於公正意識,信 奉個人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利。他輕鬆的幽默感和不形於色的力量感,就像英國本身一樣 ,一點點撫平我長年形成的緊張焦慮,與時時襲來的無由恐慌,隨時提醒著我,在這塊講 求正義的國土上,不用害怕。 一天在導師面前,我無拘無束地報告博士論文大綱。我談到對各種語言學理論的見解,說 我同意這種見解,不同意那種,等等。他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說:「好,把博士論文交 給我吧。」我迷惑地說:「您知道我還沒動筆呀!」他說:「可你的結論都有了。」 這一句短短的話,解開了極權制度系在我思路上的一個死結。我從前受的教育不是先蒐集 事實,再研究,再做結論,而是先有決定(黨的決議等等),再來照章思想。不合意的事 實被通通掩去,要麼篡改,要麼指鹿為馬,把黑的說成白的。那天見完導師後,我沿著校 園湖畔的長廊走回寢室,久久地回味他的話。我的寢室在湖的一角,窗戶下是眾多水禽的 家。它們每天清晨以歌聲喚醒我,此時正在天空翱翔,似乎代我抒發瞬間開竅的歡樂。這 是我真正地解放思想,開始具備不帶偏見的思維方式的一刻。 就是在約克的某個晚上,我萌發了寫書的念頭。一位剛訪華歸來的教授放幻燈片演講旅程 ,請我去參加。幻燈片上一所學校的孩子們在顯然冰凍三尺的教室聽課,沒有暖氣,窗上 的玻璃七零八碎。教授說他問學校校長:「孩子們難道不冷嗎?」回答是:「他們不感覺 冷。」 講座後有個招待會,我正好站在一位女士身旁。可能是為了找個話題說說話,她對我說: 「你一定覺得這裡熱得要命。」這句絕無惡意的話猛然讓我心裡翻騰,眼淚忍不住要流下 來。我匆匆離開房間。這句話刺傷了我,因為它讓我聯想起西方不少人怎樣看待中國人。 從前人們說中國人命賤。新的觀察家們呢,訪問文革中的中國後,紛紛讚賞中國人真是了 不起,歡迎「批評與自我批評」,欣然在嚴酷的體力勞動中接受改造,對成年累月的夫妻 兩地分居無所謂,對挨打挨鬥也毫無怨言。對西方人,這一切都不堪忍受。中國人和他們 就是不一樣。 ■寫書的衝動 對這些觀察已憋了許久的憤怒,此時化做到英國後的第一場淚水。我想起中國,想起我的 家,我的朋友,我認識的男女老幼。我想告訴世界我們的真情實況。寫書的衝動湧了出來 。 可是,書寫不出來。心理上無形的障礙,阻止我把回憶的大門敞開。文革中母親挨鬥遊街 、跪玻璃渣,父親被迫害致死,姥姥也悲慘地故去。這一切都不堪回首。筆下幾行缺乏細 節的字,我自己也覺得膚淺蒼白。 一九八八年,母親來倫敦看我。這是她第一次出國,我想讓她玩得痛快。但過了不久,我 發現她興致並不高,倒像有心事。一天,她乾脆謝絕去逛商店,說有話要對我說。 那天她坐在飯桌旁,深黑的桌面上一把早春的黃水仙在怒放。手捧沏著茉莉花茶的杯子, 母親生平第一次告訴我她和姥姥的身世。我姥姥十五歲時嫁給一個軍閥做妾,也是在這個 年齡,母親參加了共產黨地下組織。在戰爭與革命、外國入侵和極權專制下,她們的生活 動蕩坎坷,充滿悲歡離合。母親特別想講給我聽的,是和父親的愛情生活。出門旅遊,她 走一路,講一路,從蘇格蘭小島,到瑞士的大山,在飛機上,汽車裡,遊艇中。我出去工 作時(我當時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教),她待在家裡對著錄音機講。母親有說不完的話 。到她數月後離開英國時,她留下六十個小時的錄音帶。 我看得出母親多麼急切地想要女兒了解她。我也感到,她希望我寫作。就好像她知道我從 小懷著個不言的夢,在鼓勵我去實現它。她沒有對我提要求──我母親從來不提要求。她 用她的故事為我創造條件,教我面對過去。雖然她大半生在磨難中度過,母親沒有渲染淒 慘,她的堅強與智慧讓她的故事最終使人振奮。 母親就這樣促我拿起了筆,寫下了《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我姥姥、母親和我在二 十世紀經歷的風風雨雨。寫這本書花了不到兩年。其中雖有痛苦和不眠之夜,但心理障礙 已被母親掃去,我能一鼓作氣,一氣呵成。 ■找到了愛情 我之所以能夠從容地回視噩夢,還在於我那時找到了愛情,內心充實安寧。我的白馬王子 叫喬.哈利戴(Jon Halliday)。他是完美的騎士,只是不戴盔甲。他似乎不需要盔甲, 憑著藏在書生氣質下的堅毅能力,就能所向披靡。有他在身旁,我實在是很幸運。 《鴻》能飛起來,沒有喬不行。《鴻》是用英文寫的,而我在二十一歲時才開始學英文, 學習環境是完全封閉的文革,教師大部分沒見過外國人。到英國前,跟我交談過的外國人 僅限於海港湛江的幾批海員,我和同學們曾被送去那裡兩星期練習英文。到英國時,我雖 然能看不少書──最早看的書之一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年》,看時驚嘆書裡描述的簡直 就是毛的中國──但是很多常識我都不懂。比如我在大學學的英文問候語是:「Where are you going?」,「Have you eaten?」。這是中國人見面互相問「上哪兒去?」、「 吃飯了嗎?」的英文直譯。剛到英國時這樣跟人打招呼,朋友們都覺得有趣之極。 用英文寫作,優美地寫作,靠的是喬的幫助。他本人是歷史學家,寫過不少書。寫《鴻》 時,他提的問題,總令我深思;他提的建議,我一一採納。他是我英文寫作的老師。 就這樣,兩個在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母親和丈夫,成了《鴻》的兩根支柱。在書快要出 版、我正擔心讀者反映時,母親的信來了。信上說不管人們愛不愛看這本書,我都千萬不 要在意,寫書讓我更了解她了,她心滿意足。這是典型的我的母親:她並非真不在意,只 是不要給孩子施加壓力。我為母親的苦心深深感動。 在母親的呵護下,我把《鴻》放了出去,不去擔憂它的遭遇。當然,我也不是沒有信心。 喬說:「這是一本非常好的書。」 我信賴他的判斷力。 ■理解和尊敬 結果,《鴻》真的成功了。千千萬萬的讀者從世界各地寫來激情洋溢的信,不少人還到成 都去看望母親,從衣冠楚楚的外交官,到肩背背包的留學生,從生意人到旅遊者。愛爾蘭 、英國、荷蘭、匈牙利、泰國、巴西……她受邀造訪了一連串國家。在日本,櫻花樹下身 著和服的婦女向她鞠躬致意;一間餐廳裡的侍者用銀盤托來一方精緻的手絹,是鄰座進餐 的夫婦請她簽名。飛機場上不乏仰慕者替她拿行李。我母親不僅得到了女兒更深切的愛, 還得到了全球千百萬人的理解和尊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鴻》在中國大陸是禁書。這本書寫的是一個家庭的故事,但它反映 出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在中國,寫歷史得按官方定下的調子。《鴻》沒有,也不可能, 按這個調子跳舞。尤其是,《鴻》記載了毛澤東給中國帶來的巨大災難。而今天,毛的像 仍然高挂在天安門城樓上,毛的遺體仍然停放在天安門廣場中心,中共現領導自稱是毛的 繼承者,竭力維持毛的神話。在這樣的情況下,《鴻》自然不能在大陸出版。媒體受命封 鎖《鴻》的消息,也不足為奇。若干年中曾不斷有大陸記者採訪我,說他們有辦法發表, 但最後誰也沒辦法,文章都被編輯「槍斃」掉。當然,嚴禁也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好幾個 人告訴我,這是他們設法找書來看的起因。 今日的中國,人民的生活比過去好了很多,但自由的程度遠不如共產黨掌權之前。在一九 九四年對《鴻》的禁令發下以前,大陸的「友誼出版公司」曾準備出版大陸中文版。「友 誼」要求作一些刪節,主要是提到毛澤東的地方。因為這些地方畢竟很少,而且在我的堅 持下,凡刪掉的地方,書中一一註明「此處刪去xx行」,我同意了。這種做法,在中共上 台以前,出版界常用,可是現今的政府不允許。後來大陸出了盜版,但盜版也做了刪節。 據我所知,大陸有一個沒有刪節的繁體字盜版,可能盜的是台灣或香港版。在香港,大陸 被禁的書能夠出版,一些幸運的《鴻》由此得以飛入大陸。我自己帶過書回去,但郵寄的 中文版從來不曾寄到。 海外電影界對把《鴻》搬上銀幕做了一次次努力,一位我敬重的大陸導演有心執導。但是 當局的答覆是:不准拍,就是在海外攝製,在海外放映,也不行。 儘管當局竭力鉗制,《鴻》在大陸仍有些名氣。腦瓜靈活的人有乘機撈點外快的。在我長 大的成都市,二○○○年五月六日的報紙報道:一位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並略懂德、日、 法語的男士,經常出入外國遊客居住、遊覽之地,與「老外」攀談,自稱與《鴻》的作者 是要好朋友,然後帶「老外」去吃飯,由餐館敲「老外」的竹槓,他從中漁利。 《鴻》帶給我的也有欣慰。我和喬有次在北京一家小餐館吃飯,飯後喬正要付帳,店主告 訴喬:帳已被一位年輕的本地顧客付了,那人說,他從「你夫人的書」裡,了解了他的祖 國的昨天。 ■撥開毛澤東的迷霧 通過寫《鴻》,中國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我不再想忘掉那生我的國土,時間長了不回去, 會心神不寧。這塊土地,那樣古老,又那樣年輕,那樣傷痕累累,而又那樣毫不頹唐。但 中國不是讓我放鬆的家。在那裡,我避免不了萬千思緒,心情老在興奮激動與氣憤絕望兩 個極端中牽扯波盪,旅行後,總是精疲力盡地回到倫敦。 寫《鴻》之後回中國,為的也是蒐集資料,和喬一道寫一部毛澤東傳記。毛澤東主宰了我 早年的生活,使佔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國人飽受難以想像的苦難。他應與希特勒、史達 林相提並論,然而,那兩位歐洲暴君早就是公眾譴責的對象,毛死去近三十年,卻還保持 著「偉大領袖」的光環。真實的毛依然雲遮霧障,世人知之甚少。撥開環繞他的重重迷霧 ,是我和喬的心願。 可以想像,我們的研究在大陸遇上了一道又一道難關。但障礙不是不可逾越,大多數反倒 增添樂趣,弄得我們像一對「偵探」。有一年毛身邊的一些人受到警告,叫他們不要與我 們合作。但這警告似乎沒有像對出版社、媒體的禁令那麼嚴峻,所以,儘管有人謝絕採訪 ,多數人還是開了口。長年鬱積,人們有滿肚子的話要講。中國人也有為歷史留下見證的 傳統責任感。「警告」本身不無小補,它等於宣告:這部傳記一不循官方口徑,二將是本 重要著作。歸根結柢,《鴻》幫了大忙。許多受訪人是在看過,或者聽說過《鴻》之後接 受採訪的。他們明白這是本實事求是的書,相信毛傳也會忠於事實。 《鴻》還是通向國際政要與塵封檔案的鑰匙,握著它,我和喬走遍世界搜尋資料。我們採 訪了數百位同毛澤東有關的人士,查閱了各國檔案史料。通曉多種語言的喬,在俄羅斯檔 案館內,在如山舊紙中挖掘出大量寶貝。我們具備的優越條件,使我們感到義不容辭,必 須把毛澤東的真相揭示出來。在過去十年中,我們投入了能投入的每一分鐘,竭盡了能竭 盡的每一滴心血。十年的工作,是十年辛苦──也是十年莫大的樂趣。 除了奔波,我們就是在倫敦家中寫作。坐在書桌前,我能聽見喬在樓下的書房門偶爾打開 ,大概是他去廚房泡茶。聽到這聲音,一陣快意總湧上心頭:午餐時間快到了吧?那是他 和我交換新發現的時候。書桌右前方,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隔街是一株高高的梧桐樹, 茂盛的枝葉間透著窗外天。天空最美是半雨半晴時分,帶水的陽光無比柔和。樹下有柱黑 漆街燈,在表現倫敦的電影外景中常能見到。街的終點,倫敦特有的雙層紅色巴士,一搖 一擺地駛過。行人在傘下走著。這是倫敦最平常的景象,可是我百看不厭──正如我永遠 不會厭倦桌前一坐一天的作家生活。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快樂。 (下) -- 守口攝意,身莫犯非; 如是行者,得度世已。 ~世尊 http://blog.yam.com/imagewind/ ~我的部落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74.199.244 pk2:轉錄至看板 Chinese-B88 09/09 21:03
phragmite:現在流行在序文裏還摘一段話當引子@.@? 61.228.209.111 09/09 22:54
phragmite:看到重複驚一下,以為患了記憶錯置症 61.228.209.111 09/09 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