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18 中國時報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
0,4066,11051301+112006081800494,00.html
■人在新江湖---日神黎明
蔣勳
岱爾菲──太陽神的住所我在岱爾菲（Delphi）的山路上行走，山路婉蜒曲折，好像
走不完的自己的回憶。
遠遠可以眺望山腳下廣闊的柯林斯海灣，兩千多年前，地中海遠遠近近的船隻都在這
裡停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下了船，抬頭仰望，都禁不住讚嘆：嘩！好一座大山！真
是太陽神的住所。
也有人從陸路走來，風塵撲撲，腳底都磨出了厚繭，鞋底的皮革磨穿了，皮帶繃斷了
，他們沉默走在路上，聚集成長長的隊伍，蹣跚攀爬在彎來彎去的道路上。
每一次轉彎，他們都要回頭看一眼自己走過的路，慶幸都平安走過了；但是不知道接
下來的路會不會一樣平坦無事。
他們坐在路邊的泉水旁，啜飲一口冷冽清泉，彷彿清泉裡也有太陽神的神諭，可以讀
出命運的告示。
因為太陽神神諭的靈驗，自古以來，太陽神神殿所在的岱爾菲就香火鼎盛。地中海沿
岸西邊遠到伊比利半島，東邊包括小亞細亞諸國的信徒都絡繹不絕，千里迢迢，前來朝拜
、乞求神諭、或來還願謝恩。
神諭很靈驗，但是，神諭又很曖昧，晦澀難懂。事情沒有發生以前，信徒拿到神諭，
往往是錯誤的理解。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希臘悲劇中的「伊迪帕斯王」──城邦的國王皇后得了一個孩子，
歡喜異常，但是求了神諭，神諭告示這個孩子長大會「殺父娶母」。父母不敢撫養，命令
僕人，將嬰兒帶到郊外殺死。僕人不忍心，把嬰兒棄置郊外就走了。
另一個城邦的國王皇后，年老無子，求了神諭，神諭說「上天將賜給他們一個兒子」
，兩夫婦半信半疑，聽到了曠野嬰兒啼哭，喜出望外。老夫婦得到上天賞賜的兒子，寵愛
有加，取名伊迪帕斯。
伊迪帕斯在幸福中長大，成人後，也去岱爾菲求太陽神神諭，得到的告示是「殺死親
生父親，娶母親為妻」。伊迪帕斯哀痛欲絕，為了避免神諭的悲劇，他決定偷偷遠離父母
，永遠不見面，可以逃過命運詛咒。
伊迪帕斯四處流浪，他意圖遠離命運，卻一步一步走回命運的原點。回到自己不知道
的家鄉，見到自己不認識的「父親」，因為口角，失手殺了父親，神諭應驗了，但是伊迪
帕斯不知道。
這就是神諭，是太陽神在每一個黎明告示的人類不可知的悲劇。
岱爾菲的山路上每一個遊客都在談論伊迪帕斯的悲劇，兩千年來這是西方世界最熟知
的故事。
聽到伊迪帕斯解開了絲芬克斯的謎語密碼，皇后答應下嫁，伊迪帕斯終於娶母為妻，
聽眾流淚蒙面嘆息，他們彷彿因此領悟：如何，逃也逃不出宿命的網。
古老的諺語說：人類一思考，神就發笑。
但是人類還是繼續來到岱爾菲，在盤旋的山路上喃喃唸誦，他們還是在銅鼎中燃燒起
月桂枝葉，看濃煙升騰，女巫們癲狂扶乩，他們還是要祈求一句神諭，一句看不懂、也參
悟不透的神諭。
阿波羅──宙斯與麗妲的兒子
岱爾菲的山非常壯觀，山腳寬闊，一條單純乾淨的稜線，無阻擋地延伸進海洋。走到
半山腰，抬頭仰望，群峰陡峭高聳，崇高莊嚴，的確像神的居所。我喜歡破曉前起來，在
阿波羅聖殿的廢墟間行走，在群山環抱中靜候黎明，如同久遠神話傳說：太陽神駕著金色
馬車，從峰巒高處升起，第一線黎明的光翻越山巔，沒有比黛爾菲更美、更壯麗的黎明。
岱爾菲成為阿波羅日神聖地大約是在公元前八世紀左右，考古學家發現在阿波羅之前
，岱爾斐祀奉一位女神，女神是一條大蛇，被阿波羅殺死，岱爾菲才轉變為太陽神聖地。
現在岱爾菲還存在著一塊巨大的圓石，被稱為「大地之臍」；肚臍是連接母體的痕跡
，岱爾菲似乎回應著古代世界母系中心的記憶。
神話蒙昧混沌，但是神話比歷史更貼近原始生命的狀態。死去的巨蟒是漫長母系記憶
的結束，阿波羅以俊美男性姿態出現，然而，他切得斷連接著母系記憶的臍帶嗎？
阿波羅的父親是大神宙斯，他不斷追逐美女，不斷性交，不斷繁殖。有一次他戀慕人
間美女麗妲（Leda）。宙斯習慣每次戀愛變裝成不同的身分，這一次他變身成天鵝。天鵝
向麗妲求歡，長長的頸脖貼著麗妲前胸，尾尻貼麗妲下體。包括達文西在內，西方畫家不
斷重複描繪這一主題，好像記憶著人與獸交歡的久遠悸動。歷史塗抹、修改、否認的人類
行為，神話卻保留了真實的紀錄。
神話比歷史更真實！
宙斯以天鵝之身使麗妲受孕，麗妲不久產下了兩個蛋。
許多畫家幽默地畫出兩個蛋殼破裂，爬出兩名嬰兒，一男一女，女的是阿特密絲（
Atemis），男的就是阿波羅。阿特密絲是終身不婚的美麗月神，冷若冰霜，在幽暗夜晚叢
林深處池沼沐浴，也是手持弓箭、小鹿陪伴的狩獵女神。
希臘神話，日神與月神是一對孿生雙胞胎，是人與獸交歡的子嗣。神話相信，最崇高
豐富的生命不是單一「人」的生命。生命強大的魅力來自「神性」、「人性」、「獸性」
錯綜複雜的交相組合，生命是「神」、「人」「獸」的雜交。
希臘神話一再宣告：太單純的基因其實是沒有競爭力的。
黛芙妮與月桂樹
岱爾菲盤旋上升的山路兩邊都有建築，大部分是各各城邦奉獻給太陽神的獻禮寶庫。
太陽神的神諭不只個人來祈求，城邦為了重大事件，諸如戰爭、建都、地震、祈雨，或祝
禱航海平安、國泰民安，都可能由政府大臣組團前來拜祭阿波羅，祈求神諭，建造一棟小
型神殿式的寶庫，把奉獻給神的禮物封存在寶庫裡。城邦與城邦之間也常常以寶庫的華麗
壯觀彼此競爭，顯示國力強弱。
也有一些神殿是一群同業共同奉獻，例如漁民集資修建，祈求神的保佑與賜福。
在岱爾菲山路上行走，可以體會當年朝山進香信眾的虔誠，多少人間的願望在山路兩
旁留下壯觀的建築，形成人類歷史上重要的遺址群。
圍繞太陽神阿波羅的祭祀，除了信眾從四面八方到岱爾菲聚集之外，也有一連串慶典
活動，諸如戲劇表演、詩歌吟唱、體能競賽、、、等等，因此在廣闊的岱爾菲遺址中也包
含了完整的圓型劇場，一層一層石造階梯式座位依山坡而建，可以容納將近三千名觀眾。
橢圓形的運動場在岱爾菲山巔的一處平台上，是當年運動員賽跑、跳遠、拋擲鐵餅標槍競
技的地方。古希臘文化對神的信仰都回歸到人的本身作思考，使自身的肉體和思維發展到
極限，使自己保有最豐富的人性追求與渴望，才是最靠近神的方法。
我在清晨的環形劇場對著群山歌唱，聽萬山傳來回音；我在無人的運動場獨自奔跑，
感覺腳趾間沙塵飛揚。
我渴望黎明的光，像千萬隻金箭，從山巔隙縫射出，日神的出現前的一刻，眾山皆靜
，一無喧嘩。
岱爾菲的黎明，我靜坐在一株月桂樹下，彷彿等候一窺日神的容貌。
阿波羅是一手駕著馬車，一手拿著金箭的威武崇高的太陽神嗎？或著，今天的阿波羅
是懷抱著七弦琴的美麗少年，環繞在謬思（Muse）女神之間，給詩人靈感，給音樂家歌聲
，給詩歌戲劇美麗的語言，給舞蹈輕盈婉轉的身體，祂主宰著一切美的創造。
我在月桂樹下卻無端想起他追逐美女黛芙妮的哀傷故事，沒有人相信俊美崇高的太陽
神會被女子拒絕，古希臘人卻相信「愛」沒有理由，「恨」一樣沒有理由。
我們無法知道黛芙妮拒絕阿波羅的原因，阿波羅卻狂追不捨，當他的手觸碰到黛芙妮
的一霎那，黛芙妮忽然變成一株月桂樹，阿波羅愣了一下，凝視著樹幹挺拔如身軀，凝視
著細細的枝條，像纖細的手指；凝視風中靜靜搖曳的樹葉，像飛揚的長髮；他嗅到月桂散
放的芳香，像無法忘記的肉體的記憶。
當愛人變成一株月桂樹，日神的黎明多了一份悵惘憂傷。
阿波羅守不住黛芙妮，也守不住他男性的愛人雅山提斯（Hyacinth），雅山提斯是俊
美少年，被日神寵愛，因此驕狂自負，要與阿波羅比賽擲鐵餅，阿波羅拗不過，卻知道一
擲出鐵餅，雅山提斯就要被擲中喪命。
希臘的宿命悲劇連神也無法逃避，在月桂樹下找不回黛芙妮的愛，阿波羅再次看到美
麗的雅山提斯被打成碎片，阿波羅哀傷哭泣，把愛人迸濺出的鮮血一點一滴變成每一年春
天滿山遍野盛放的鮮紅風信子花，花的名字也就叫Hyacinth。
日神黎明，我在沉思希臘諸神也有的遺憾憂傷。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3.7.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