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ook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聯合報/王德威】 2006.11.14 09:08 am 寫出當代中國鄉土文化瓦解的《秦腔》,獲第一屆紅樓夢獎 第一屆世界華語長篇小說創作大獎──紅樓夢獎──頒給了陝西 作家賈平凹(1952-)的《秦腔》(2005)。這本小說藉陝西地方 戲曲秦腔的沒落,寫出當代中國鄉土文化的瓦解,以及民間倫理 、經濟關係的劇變。全書細膩寫實而又充滿想像魅力,能夠脫穎 而出,不是偶然。 賈平凹崛起於1980年代初,早期以「商州」系列作品馳名。這些 文字狀寫陝西南部──也是賈平凹的故鄉──山水人事,平實幽 美,每每透露沈從文式的風格。在「尋根文學」的高潮中,他算 得是一支健筆。之後賈平凹放大視野,及於市井村鎮的男男女女 ,也及於都會中的聲色犬馬。1993年他推出長篇《廢都》,曾引 起空前震撼。這部小說以舊都西京(西安?)為背景,寫一個卑 瑣文人的性愛徵逐,以及隨之而來的倫理抉擇。全書既有誨淫的 主題,又穿插不少色情描寫或暗示,對一個向來標榜禁慾的文學 環境,自然是甘冒不韙之舉。果然《廢都》一出,全民趨之若鶩 ,學界及官方則必撻之伐之禁之而後快,兩種歇斯底里的反應, 適足以顯示一種「慾望」消費與壓抑的兩端。賈平凹所蒙受的壓 力之大,不難想像,但憑此他也穩占世紀末文學一席重要位置。 1990年代中期以後,賈平凹的創作方向逐漸撤離城市,轉而重新 投注鄉村。《土門》(1996)裡的仁厚村原位於西安郊外,在一 片發展聲中一步步被併入市區,村民的頑抗終歸徒勞一場。《高 老莊》(1998)則似重寫當年魯迅的〈故鄉〉情結,藉知識分子 的返鄉之旅,點出時移事往,城與鄉、知識分子和農民間無從溝 通的悲哀。不同的是,世紀末的中國農村已經有了巨變,城裡回 來的知識分子也有了自作多情的尷尬。中國的鄉土究竟何去何從 ? 賈平凹決心以這本書 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 《秦腔》寫商州村鎮清風街半個世紀的故事,以村中夏、白兩家 的恩怨為經,共和國的政經變遷為緯,貫穿其間的則是秦腔由流 行到衰亡的過程。賈平凹在此書〈後記〉點明清風街的原型就是 自己的故鄉棣花村。離鄉三十多年了,棣花村固然令他魂牽夢縈 ,但這個村落的急速變化也帶給他最大的感傷。在心目中的故鄉 完全毀滅之前,賈平凹「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 ─預為墓誌銘。 《秦腔》讓我們想起沈從文在戰爭中寫《長河》(1947),為的 是在湘西完全沒落以前,投下最後有情的一瞥。但賈平凹無意經 營抒情風格。相反的,他刻意以流年式筆法渲染所謂「瑣碎潑煩 」的生活,鉅細靡遺,以致出現了一種空前黏稠窒礙的氣息。這 些年以家史寫國史的鄉土小說我們看得多了;《秦腔》的故事結 構其實並不能脫離這一窠臼。但正是賈平凹的敘事方法,他的「 腔」,讓這本小說有了新意。 多年以前賈平凹就分析自己的性格為「黏液質+抑鬱質」。因為 性格和環境使然,他每每自慚形穢,退縮到封閉的世界,久而久 之,發展了一套獨特的人生看法。付諸文章,形成他所謂的「團 塊」敘事結構,夾纏反覆,以致像觀點統一、主題精謹、情節完 整等小說「經濟」要項都被推翻。說穿了,這是賈平凹「廢」學 的延伸,由《廢都》首開其端,《秦腔》則發揚光大。 但賈平凹仍然需要在「團塊」之間建立串聯的線索。這線索可以 是小說情節,但任何追蹤《秦腔》情節的讀者恐怕都會有不過爾 爾的結論。其實賈平凹真正在意的是一種聲音的線索──秦腔。 秦腔既是他的主題,也是他的形式。 秦腔是西北民間生活的核心部分 秦腔也稱亂彈,是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千百年來流行於西北 陝、甘、寧等地。秦腔唱腔高亢激昂,充滿豪放原始的特色,故 有「吼秦腔」之稱。相傳唐玄宗李隆基的梨園樂師李龜年原本是 民間藝人,他所作的《秦王破陣樂》稱為秦王腔,簡稱「秦腔」 。其後秦腔受到宋詞影響,形式日臻完美。明嘉靖年間甘、陝一 帶的秦腔逐漸演變成梆子戲,影響晉、豫、川等其他劇種愈深。 清乾隆時秦腔名角魏長生自蜀入京,一鳴驚人,如今京劇西皮流 水唱段就來自秦腔。 對賈平凹而言,秦腔是西北民間生活的核心部分。它的本嗓唱腔 激烈昂揚,毫無保留的吐露七情六慾,而它七百多種劇目演盡忠 孝節義,形成龐大的草根知識寶庫。更重要的,秦腔人人得而歌 之演之,並融入日常行為模式中;劇場和生活所形成的緊密互動 構成了文化和禮儀的基型。 早在1983年賈平凹就曾寫過一篇動人的散文〈秦腔〉。當時「村 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聽了秦腔,酒肉不香」。賈平 凹回憶他穿鄉過鎮,黎明或黃昏獨立野外,放眼看去,天幕下一 座座漢唐帝王陵寢,耳際突然傳來冗長的二胡聲,繼之以淒楚雄 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天地玄黃,那聲音彷彿從←古 的彼端傳來,多少興廢滄桑,盡在不言中。《廢都》中秦腔依然 是西京文人雅士的話題之一,而以1990年代為背景的《白夜》裡 ,秦腔敗相已露,到了《秦腔》的開始,秦腔已經衰落不堪。種 種時新表演藝術,從流行歌曲到電影電視,早已席捲鄉村,改變 了農民聽和看世界的方式。 三部以聲腔作為主題, 並據之以發展出敘事策略的小說 當代中國小說至少有三部作品以聲腔作為主題,並據之以發展出 敘事策略。莫言的《檀香刑》(2000)運用流行於膠東半島的小 戲貓腔(茂腔),重新講述庚子事變故事。莫言讓百年前一群匹 夫匹婦出現在歷史舞台,以他們的激情血淚──還有貓腔──演 出一台好戲。莫言的敘事方法當然是向趙樹理那輩如《李有才板 話》、《小二黑結婚》的作品致敬,但也多了一份戲中有戲的玩 忽色彩。 閻連科的《堅硬如水》(2001)則讓他的人物和敘事完全沉浸在 文革話語──毛腔──中。種種寶書語錄、聖訓詔告排山倒海而 來,形成百科全書式的奇觀。言之不盡興,更必須歌之詠之。在 語言、歌曲形成的喧嘩中,革命激情如狂潮般的宣洩。亢奮的旋 律,重複的音調摧枯拉朽,直到力竭聲嘶而後已。但對閻連科而 言,這樣的音樂不能帶來創造力。而是死亡的化身。 賈平凹的《秦腔》又有所不同。莫言對貓腔的使用極盡風格化之 能事,賈平凹卻強調他的秦腔融入生活的各個層面,猶如衣食住 行般的自然。另一方面,閻連科經營的毛腔打著紅旗反紅旗。他 的革命家出落得像色情狂;革命歌聲的激情深處正讓人欲仙,也 欲死。相對於此,賈平凹的秦腔成為定義民間生活倫理的最後支 柱。秦腔音調高亢,卻不唱高調。所謂: 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 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 撈一碗長麵喜氣洋洋 沒調辣子嘟嘟囔囔 秦腔的架勢氣吞山河,可是調門一轉,飛揚的塵土,洶湧的吼叫 都還是要落實在穿衣吃飯上。 理想的中國世界是個生生不息, 充滿韻律和情調的音樂世界 美學家宗白華先生(1897-1986)論中國的時空意識和文化觀念 ,認為西方的形上觀念強調抽象的概念、範疇,而中國形上學所 描述的宇宙和世界則是一個與人息息相關的所在。從宇宙星空草 木蟲魚,「時間的節奏(一歲,四時十二個月二十四節)率領著 空間的方位(東西南北等)以構成我們的宇宙。所以我們的空間 感覺隨著我們時間的感覺而節奏化、音樂化了」。理想的中國世 界是個生生不息,充滿韻律和情調的音樂世界。宗白華的立論來 自他對《易傳》的理解,而他嚮往的音樂也有儒家色彩。即使如 此,宗的看法可以幫助我們體會賈平凹的秦腔世界。秦腔淒厲高 亢,缺乏「中」「和」之聲,但卻是道地西北文化、生活節奏的 具體表徵。 然而在新世紀裡秦腔面臨空前的危機。小說中秦腔的消失當然可 以以城鄉關係轉變,生產消費模式更替,或是國家政策「主旋律 」重新定調等等原因解釋。但我以為賈平凹還有別的寄託。如果 這種聲腔來自八百里秦川的塵土飛揚,來自三千萬人民的嘶吼傳 唱,它就不是簡單的音樂。用賈平凹的話來說,「秦腔互相交織 ,衝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於此, 你……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麼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 位置嗎?」秦腔的沒落於是成為人心惟危、時空逆轉的象徵,是 一種異象。 秦腔的沒落是文明消失的先兆,是天地變卦的前奏 正因為秦腔所象徵的聲音感應能力已經超出現實主義的詮釋規格 ,它引領我們重新思考賈平凹小說的神祕主義傾向。賈平凹對《 易經》一類知識的研究眾所周知,更常在散文中表露他對自然奧 祕的好奇。他的筆名「平凹」兩字暗含的圖騰意義已經很有文章 。對賈而言,山川地理,鳶飛魚躍,甚至日常生活的一飲一啄, 隱隱似乎都有定數。當他援引《易經》的卦和象來闡述小說創作 ,也就有脈絡可循。賈平凹認為人和物進入作品都是符號化的過 程,一旦啟動,就產生了氣功所謂的「場」。「這裡所有的東西 都成了有意義的……這樣一切都成了符號。只有經過符號化才能 象徵,才能變成象」。 聲音作為「象」的一種,在《廢都》裡有塤聲所引出的古遠而悲 涼的氣息,成為全書的安魂曲。在《白夜》裡則有目蓮戲的種種 曲牌關目串聯陰陽,演義前世今生。在這一脈絡下,《秦腔》裡 的秦腔就應該被視為一種觸動通感,應和物我的音韻體系,也是 三秦大地生生世世的話語、知識體系。論者多半讚美《秦腔》貼 近生活底層,做出最現實主義式的白描。這是見樹不見林的看法 。賈平凹必定認為小說家「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 ,象的變化既然層出不窮,現實主義的那點功夫怎麼能夠應付? 人生如此瑣碎混雜,因為一曲秦腔才紛紛歸位,形成有意義的「 象」。 因此與其說賈平凹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接班人,不如說他是古中國 那套宇宙符號系統的詮釋者。究其極,秦腔最實在的部分安頓了 現實人生,最神祕的部分打通了始原的欲望和想像。能夠參透這 虛實相生的「象」的人物不是常人。在小說中,他們或是卜巫者 ,或是心智異常者。小說的主要敘事者引生就是這樣一半癲半癡 的角色,而小說家的自許我們不問可知。引生熱愛秦腔以及秦腔 最完美的歌者白雪,甚至自閹以明志。經過他的喃喃敘事,秦腔 戲文曲牌和現實、自然、超自然世界的聲音產生互動。 但這互動現在有了雜音。秦腔的沒落是清風街和其他村鎮共同經 歷的事實,但引生還看到,以及聽到,一些別的。那是文明消失 的先兆,是天地變卦的前奏。如賈平凹所言,「現在『氣』散了 」。以現實主義觀點視之,小說末了山崩地裂的安排也許過於巧 合,但在賈平凹所理解的符號系統裡,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 小說中會卜卦的星爺已經預言清風街十二年後有狼──人道文明 全面潰退的必然。 弔詭的是,頹廢的文明 成就了一個作家的文名 《秦腔》因此是本具有末世視景的小說,是本憂鬱的預知死亡紀 事。從《廢都》到《秦腔》,賈平凹對中國城鄉的蛻變有動人觀 察,但只有當他將自身的「黏液質+抑鬱質」擴散成為文明乃至 天地的共相,黏黏糊糊,他才形成了自己的「場」。唯其對現實 現世的多思多慮,他乃有轉投幽冥,一窺休咎的欲望。而結果的 廢然而退,似乎是必然下場:《廢都》如是,《白夜》、《懷念 狼》如是,《秦腔》亦復如是。 有意無意間,他的小說投射了社會知識階層的一種精神面貌。謂 之虛無、謂之自憐都有道理。然而物傷其類,作為賈平凹的讀者 ,我們能不心有戚戚焉?弔詭的是,頹廢的文明成就了一個作家 的文名。這其間氣運轉圜的奧妙,賈平凹需要繼續參詳。無論如 何,坐鎮(也坐困?)廢都的作家以他的秦腔,已為新世紀的中 文小說寫下重要一筆。 【2006/11/14 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3.7.225 tinghaohsuan:轉錄至看板 NTUEE_BL527 11/15 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