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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2  中國時報 ■2007台北國際書展「俄羅斯-新印象」4之3---北國來的人性試驗 楊照 俄羅斯文學中,幾乎找不出調和派來。他們比其他社會其他文明的人們,更勇敢地 棄絕從這些矛盾中得到調和答案的希望,俄羅斯文學的大前提,就是衝突的無可逃避,人 只能在衝突中活著,並在衝突中反覆接受人性的不斷試驗,一次又一次的痛哭狂笑跪祝詛 咒擁抱決裂屈服對立,一次次推到極端,於是生命在讀者眼前展現出一幅獨特的俄羅斯景 緻……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作家日記」中有這樣的評斷:「光用一個字,俄羅斯人就可以表 達所有的感情。」 什麼樣的字這麼神奇?杜斯妥也夫斯基沒有明講,不是他不願意講,而是那個字,或 那樣的字,不能寫在紙上,印成雜誌。那當然是所謂的「髒話」。 即使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話打個折扣,別當是百分之百的事實陳述,我們還是能從他 的話裡得到兩項重要的訊息──那就是「髒話」在俄羅斯社會文化中扮演重要、但不容易 被紀錄的角色;還有,俄羅斯人講起話來絕對是有著各種附加的豐富情緒,他們彼此間的 溝通,「語意」只佔一小部份,如何將語言表達出來的方法,有時候比「語意」究竟承載 了什麼,更重要更關鍵。 的確,俄羅斯人經常以他們的熱情反應,嚇到外人,有時甚至嚇到他們自己。杜斯妥 也夫斯基有一封寫給太太安娜的信,信中描述一八八○年六月八日,他去莫斯科,在普希 金銅像揭幕典禮上演說的情況。 「最後,當我高呼人類的世界性統一時,聽眾也相互擁抱哭泣,互相勉勵以後做個好 人,做些愛人不恨人的是。席位都被搞得亂七八糟,大家湧向講台。貴婦人、學生、官員 們都擁吻我,大家都高興得哭了起來。他們呼喚我的名字達二十分鐘之久,還不斷揮著手 帕。突然有兩個老人拉著我說:『我們爭吵了二十年,彼此不交談,但縣在我們互相擁抱 和解了。你讓我們和好,你是我們的聖人、預言家。』於是,群眾中響起了一片『預言家 !預言家!』的呼叫聲。……擁抱與哭泣越來越激烈,演說會只好暫停,我逃進音樂廳裡 ,人們隨著進來,雪崩般地(尤其是婦女們)吻著我的手,熱鬧非凡。一群學生也飛了進 來,其中一個歇斯底里地哭著,倒在床上死去了……」 衝動的民族,歷史的作弄 但願「死去」的字眼,純粹是作家的誇張,不是事實。杜斯妥也夫斯基信中寫的,幾 乎都有別人留下的紀錄可供對照,他非但沒有誇張,還因為他自己在舞台上,被群眾包圍 ,看不到廣場上其他角落,更興奮激動的畫面。 簡直像是幾千人一起喝醉酒了般。是的,我們很難找到像俄羅斯那麼激動激情的社會 ,為了幾句充滿理想的話,就可生可死,我們也很難找到像俄羅斯那樣依賴酒精的社會了 。北國的寒冷,加上長期諾曼諾夫王朝藉控制酒的生產銷售來增加收入的政策,使得酒精 濃度高達百分之五十的伏特加,成了俄羅斯人日常飲料,同時也就進一步加重了他們情緒 上易感易衝動的性質。 如此易感易衝動的民族,卻又在歷史的作弄下,經歷了少見的矛盾,尤其是十八世紀 以後。彼得大帝以空前的統治意志,決定在面向西歐河口不毛的沼澤地,建立一座新帝都 ,並且以這個後來命名為「聖彼得堡」的城市為基地,遠離莫斯科所代表的斯拉夫文化, 移植歐洲文化,尤其是當時正火紅的法國貴族文化,打算徹底改造俄羅斯。 彼得大帝成功地在俄羅斯打造了一層心向歐洲、口說法語的貴族,但卻無法真正複製 十八世紀的歐洲歷史發展軌跡。理由很簡單,要讓俄羅斯「西化」,沙皇必須長期維持近 乎絕對的統治權力,才能一方面壓迫農奴生產,從經濟上撐起堂皇的門面,另一方面看管 貴族,把他們鎖在聖彼得堡,還讓他們都將小孩送到英國法國去受教育,遠離斯拉夫「粗 野」的根基。 如此一來,俄羅斯就成了一個勉強在多重矛盾上維持艱難平衡的民族。龐大帝國中根 深蒂固的斯拉夫傳統、東正教教會,和沙皇硬去搬進來的歐洲文化,當然形成矛盾。還有 少數貴族與眾多農奴之間的巨大財富、生活差距,更是在明顯不過的矛盾。 而且,俄羅斯還沒有機會發展聯繫、緩和矛盾的機制。沙皇不允許有自主意識的中產 階級升起,俄羅斯的經濟體質也不允許新興城市發揮什麼影響力。 這樣暗藏嚴重矛盾的社會,在彼得大帝改革百年之後,遭遇了大難題。拿破崙稱帝之 後,為了統一歐洲,揮軍東進,攻打俄羅斯。對俄羅斯而言,這不只是個軍事危機,更是 自我認同意識的大危機。已經被訓練要求以法國馬首是瞻,一切向法國學習的俄羅斯貴族 ,縣在竟然要提槍上陣,跟法國在戰場上決戰!貴族們的三心二意,他們的內部爭議,乃 至自我分裂,可想而知。 衝突的無可逃避 仗還是要打,而且竟然還讓俄羅斯擊退了來勢洶洶,在歐洲其他地方所向無敵的拿破 崙大軍,之間導致拿破崙的敗滅。為什麼俄羅斯能打贏拿破崙?除了有北國所向無敵的冬 天酷寒之外,還有俄羅斯軍隊的英勇奮戰。勝利後的俄羅斯人如此相信。不過,英勇奮戰 的,不是那些法語說得比俄語好的貴族軍官,而是前仆後繼的農奴們。是這些被瞧不起被 欺壓的農奴,在關鍵時刻義無反顧站穩單純的俄羅斯立場,才打退了拿破崙。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以拿破崙戰爭為背景,大有道理。因為這是俄羅斯「本 土派」起源的關鍵,也是「大斯拉夫主義」開始流行,與西化派正式抗衡的起點。還有, 這同時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光輝傳統的頭號背景條件。 俄羅斯的文學,甚至可以擴大說,俄羅斯的文化藝術,之所以能在短短百年中,從歐 洲野蠻邊陲,快速上漲成為前鋒標竿,靠的就是,第一,北國天候與伏特加酒並混產生的 激烈性格;第二,意識矛盾衝突下,不得不然的追求。 從普希金穿越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甚至貫穿到共產主義統治下的 帕斯特納克、索忍尼辛,在外延到流亡的納博科夫、布洛斯基,俄羅斯文學在這個脈絡上 ,維持了一貫的精神。 他們清楚意識到社會集體存在對人產生的作用,非但不是保護、包容,而且還是殘酷 的撕裂。人的存在精力,有很大一部份,就是必須用在處理、抗拒那紛來不止的撕裂。作 為歐洲一部分,與「大斯拉主義」間的撕裂;普遍人道信念,與農奴經濟不平等間的撕裂 ;宗教神秘意識與啟蒙知識間的撕裂;當然最重要的,所有表面說辭道理,與內在酒神式 慾望衝動間,無可調和的撕裂。 俄羅斯文學中,幾乎找不出調和派來。他們比其他社會其他文明的人們,更勇敢地棄 絕從這些矛盾中得到調和答案的希望,俄羅斯文學的大前提,就是衝突的無可逃避,人只 能在衝突中活著,並在衝突中反覆接受人性的不斷試驗,一次又一次的痛哭狂笑跪祝詛咒 擁抱決裂屈服對立,一次次推到極端,於是生命在讀者眼前展現出一幅獨特的俄羅斯景緻 ,讓人不敢不願逼視,然而看過後,又再也無法將眼光與思維輕易移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3.7.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