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維摩經》與禪宗思想
《維摩經》《維摩經》﹐又稱《維摩詰所說經》、《維摩詰經》、《凈名經》、《不可思議解脫經》﹐凡3卷14品﹐後秦鳩摩羅什譯﹐收於大正藏第14冊﹐本書所論即主要依據此本。 主旨在於宣傳大乘般若空觀﹐批評小乘的片面性﹐彈偏斥小嘆大褒圓。月溪禪師謂“此經是直接表示真如佛性﹐故與禪宗祖師所發揮者最為吻合。六祖《壇經》所示道理﹐與此經共通之處甚多﹐歷代祖師亦多引此經言句以接後學”。《維摩詰所說經注疏全集》﹐月溪法師講述﹐菩提印經會1994年印行。 宋代張商英讀此經後﹐對佛教產生虔誠信仰﹐從此皈心佛法﹐深著禪味《五燈》卷18《張商英》。 莊嚴禪師一生唯舉《維摩經》偈示徒﹐告誡弟子﹕“佛語即我語﹐我語即佛語。”《宗鏡錄》卷1《維摩經》對禪宗影響尤巨﹐成為禪宗機鋒的靈性源頭﹕
師卻問諸碩德曰﹕“行住坐臥﹐畢竟以何為道﹖”有對﹕“知者是道。”師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安得知者是乎﹖”有對﹕“無分別者是。” 師曰﹕“‘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安得無分別是乎﹖”有對﹕ “四禪八定是。”師曰﹕“‘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安在四禪八定邪﹖”眾皆杜口。《五燈》卷3《大義》
大義禪師將學植深厚的高僧挫敗﹐三句答辭﹐都引用了《維摩經》成句﹐可見禪僧對《維摩經》的熟諗程度。關於此經的禪悟特質﹐前人和時賢揭示尤多。月溪禪師指出﹐《佛國品》敘佛以足指按地﹐“與拈花示眾無別﹐後世祖師棒喝﹐以及敲禪床等動作﹐皆因其旨”。《問疾品》中﹐“維摩知文殊來﹐先空其室﹐乃先以佛性真實本體相呈也。其次乃闡明佛性本體無病﹐因眾生病故病﹐眾生不病則病滅”。《香積品》“借彼絕對之香﹐以熏此會中大眾﹐使咸舍有限之欲樂﹐証入絕對﹐享無限之快樂也﹐後世祖師擎拳、豎拂、打鼓、吹毛﹐皆與此同旨”。《弟子品》中﹐敘須菩提曾入維摩詰舍乞食﹐維摩詰以砵盛飯與之﹐湛然指出﹐ “持空砵而往﹐表但見於空﹔以滿砵與者﹐表用妙有彈訶﹐示理不空故”﹐“將欲訶其滯空﹐示以不空﹐故取空砵盛滿與之”。湛然《維摩經略疏》卷4﹐大正藏第38冊。 其他如天女散花、芥納須彌等﹐更是為禪宗屢屢征引、對勘的公案機鋒。禪僧從《維摩經》悟入者不計其數﹐“有僧在房內念經﹐師隔窗問﹕ ‘□黎﹐念者是甚麼經﹖’僧曰﹕‘《維摩經》。’師曰﹕‘不問《維摩經》﹐念者是甚麼經﹖’其僧從此得入。”《五燈》卷13《道膺》禪師的開示﹐可謂機鋒超妙﹐使學人跨越語言的柵欄﹐徹悟我佛不二﹐頓見本來面目。唐代詩佛王維字摩詰﹐其名、字均來源於《維摩經》﹐其詩歌更是流漾著《維摩經》不二法門的靈動﹔宋代蘇軾的《維摩畫像讚》﹐令當時禪林宗師大慧宗杲激賞不已。《維摩經》不二法門﹐與禪宗思想交相輝映。其超悟的哲思﹐精妙的譬喻﹐影響了禪宗思想、禪悟思維、禪宗公案機鋒﹐並形成了意象玲瓏、羚羊掛角式的禪宗詩偈﹐成為中國佛教史、詩歌史上的瑰麗景觀。
一、不二法門的內涵與特性
“維摩大士去何從﹐千古令人望莫窮。不二法門休更問﹐夜來明月上孤峰。” 《五燈》卷15《重顯》在佛教的八萬四千法門中﹐不二法門一似高懸於絕巔之上的皎月﹐為無數禪者所景仰﹐它孤高迥遠﹐溢彩流光﹐超越偏正﹐意趣無窮。“無對毗耶彼上人﹐頂門有眼耀乾坤。隻恁一個無言說﹐遍界全開不二門。” 《圓悟錄》卷10毗耶城裡的維摩詰﹐舉世無雙﹐以悟者慧眼朗照乾坤﹐如淵一默﹐大震潮音﹐使得宇宙人生﹐處處展露不二禪機﹗《維摩經》最重要的內涵是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即你本心也。”《古尊宿》卷3《希運》這本心﹐即是維摩詰依德行所立的名字“凈名”﹕“此雲凈名﹐即是一切眾生自性清凈心。此心弗澄而自清﹐弗磨而自瑩﹐處凡而不垢﹐在聖而不凈﹐故雲自性清凈。所言‘名’者﹐以心無形但有名故。文中所說以四海之渺□□彌□攝歸毛孔﹐用須彌之高廣內入芥中﹐飛佛土於十方未移本處﹐擲大千於界外含識莫知……斯皆自心轉變﹐不動而遠近俄分﹔一念包容﹐無礙而大小相入。”《宗鏡錄》卷25《維摩經》以“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凝成其深邃豐厚的哲學內蘊。
1﹒本體的不二特性
《中論‧觀因緣品》八不偈﹕“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維摩經》不二法門﹐深得中道妙諦﹐是對中道精神徹底貫徹所達到的境界。凡有緣起者﹐皆是二法﹐即相對法。而不二法﹐則代表絕對本體。不二法門是消融一切差別﹐使之歸於圓融平等的法門。為了論証這種方法的合理性﹐經文從體用角度予以說明﹕“法無有比﹐無相待故。”《弟子品》實際理地﹐不落有無斷常。法性空寂﹐離能所﹐絕對待。禪宗以雋永的機語表示了對它的體証﹕“問﹕‘諸上善人皆說不二法門﹐居士默然﹐意旨如何﹖’師雲﹕‘無目不畫眉。’”《古尊宿〞桻}常浮妒爻酢芬□□咎邐□撾尷啵□恐□淮媯□冀□篩健1咎寮熱幻揮斜硐治□庠詰摹澳俊保□□災□懊肌彼焓□□艘勞兄□Γ□□暈□δ□弧﹗笆τ胙宥順□銑員□Z﹐端曰﹕‘百種千般﹐其體不二。’” 《五燈》卷10《智依》一切事物本體不二。本體不二的特性﹐主要表現為﹕
1超越智性思量。“法離一切觀行。”《弟子品》法性空寂﹐擬議即錯﹐動念即乖﹐觀行不可得。禪宗用陡峻的機鋒表達了對它的體悟﹕“問﹕ ‘文殊讚維摩不二法門意旨如何﹖’師雲﹕‘問前不明問後瞎。’僧雲﹕‘未審此意畢竟如何﹖’師雲﹕‘瞎﹗’”《古尊宿》卷8《省念》起心即錯﹐擬議即乖。禪師的作略﹐截斷眾流﹐斬盡葛籐。
2超越生滅影響。“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弟子品》本體是無為法﹐不受有為的生滅法的制約﹐這在禪宗機語中也有精當的表現。“問﹕ ‘佛身無為﹐不墮諸數﹐何故佛身舍利八斛四鬥﹖’師雲﹕‘你作如是見﹐隻見假舍利﹐不見真舍利。’”《古尊宿》卷3《希運》“佛身無為”的佛身是法身﹐而非作為有為法的應身。有舍利的是應身佛﹐相對於法身來說﹐是見假不見真。禪宗進一步指出﹐這“不墮諸數”的佛身﹐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即是我們每個人的純真佛性。明心見性﹐就不受生滅法的影響﹔否則﹐就會與有為法同歸遷滅﹕“教中道﹕‘佛身無為﹐不墮諸數。’且道如何是無為佛身﹖於此薦得﹐不逐四時之所遷﹐萬物之所變﹔若也不薦﹐人漸老﹐又經秋﹐等閒白卻少年頭﹗”同上卷43《克文》
3超越言語譬喻。“法離好醜﹐法無增損﹐法無生滅﹐法無所歸﹐法過眼耳鼻舌身心﹐法無高下﹐法常住不動﹐法離一切觀行”﹐“法相如是﹐豈可說乎﹖”《弟子品》“無比是菩提﹐無可喻故。”《菩薩品》菩提絕待﹐無法以任何事相來譬喻說明。絕對本體ㄐ撢齱撢襲①憎k寫γ穡□庖樵虼恚□□羆垂裕□□圓豢裳運擔□安豢梢災侵□□豢梢允妒丁薄都□五z佛品》。禪宗深得個中三昧﹕“問﹕‘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時如何﹖’師雲﹕‘不與麼。’學雲﹕‘不會﹐乞師指示。’師雲﹕‘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 《古尊宿》卷36《大同》禪師以陡峻的機鋒顯示出語言的悖論性。既然本體不可以智知以識識﹐還要繼續追問﹐就會陷入知性泥潭﹐所以禪師用問話的本身來作答﹐截斷學人意路﹐令其自省。“問﹕‘要急相應﹐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師曰﹕‘更添些子得麼﹖’”《五燈》卷10《文益》在 “不二”的本體上﹐添不得任何言語的塵屑。
2﹒不二法門的范式
從本體不二出發﹐由本體所產生的一切現象都不二不異。“一切眾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眾聖賢亦如也﹐至於彌勒亦如也。……夫如者﹐不二不異。…… 不二是菩提﹐離意法故。”《菩薩品》世間一切長短、方圓、美醜、善惡等﹐皆空無實體﹐所以萬有的實相﹐是超絕對待的。隻要泯滅差別﹐能所俱泯﹐即可証入菩提。“入不二法門”﹐就是泯滅對峙雙方的矛盾性﹐使之歸於圓融平等。“何謂病本﹖謂有攀緣。從有攀緣﹐則為病本。”《問疾品》攀緣指妄想對外境的攀緣﹐有了攀緣﹐便生起美惡。美惡既分﹐則愛憎交熾﹐從此陷於對立矛盾痛苦之中﹐而難以自拔。根除顛倒分別想﹐最有效的就是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品》中﹐三十二位菩薩列了許多對立的概念﹐認為如果消除了這些對立面﹐就進入了不二法門。其中對禪宗影響尤巨的主要有如下幾種﹕
1生滅不二。“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生滅相待而成﹐本來不生﹐就不會有滅。有生有滅是相對﹐相對便是妄想。若體悟世間萬象﹐剎那生滅不停﹐了無自性﹐儘葧孝V□稹K□隕□鸕謀舊恚□褪遣簧□幻稹?
2自他不二。“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執著有一真實的自我﹐就有與我相對待的一切。而實際上我之自性本空﹐根本沒有真實的自我﹐更沒有與我相對的一切。
3垢凈不二。“垢凈為二﹐見垢實性﹐則無凈相﹐順於滅相﹐是為入不二法門。”垢穢實性本空﹐無垢無凈。《佛道品》﹕“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滿。布以七凈華﹐浴此無垢人。”禪宗認為﹐真正的精神之浴﹐是將此清凈也要洗去﹕ “‘浴此無垢人。既是無垢人﹐為什麼卻浴﹖’師雲﹕‘清凈亦不立﹗’” 《古尊宿》卷24《洪諲》
4善惡不二。“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了知善與不善﹐皆無真實不變的自體﹐就不會產生善與不善的對立。
5明無明不二。“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無明的實性﹐就是智慧的實性﹐皆是空寂性﹐既無實在的無明可得﹐亦無實在的智慧可取﹐兩者完全平等。
6色空不二。“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是為入不二法門。”一切有形的物質﹐皆是由因緣幻現﹐當體即空﹐並不是要滅色而後空。《弟子品》亦謂﹕“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世間萬象﹐當體即空﹐畢竟一無所有﹐這才是空的真義。《維摩經》不二法門﹐絕非僅止於《入不二法門品》所例舉的三十余對﹐而是以不二貫穿全經﹐正如佛眼所說﹐“維摩明一切法皆入不二門”《古尊宿》卷34《清遠》。
二、芥子納須彌﹐淵默而雷聲
在《維摩經》眾多的不二法門中﹐語默不二、小大不二是對禪宗影響最大的兩種。
1﹒語默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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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用無言來顯示無言。“有言於無言﹐未若無言於無言﹐所以默然也。” 僧肇《注維摩詰經》卷8“三十二人以言遣言﹐文殊以無言遣言﹐一時掃盪總不要﹐是為入不二法門。殊不知靈龜曳尾﹐拂跡成痕。又如掃帚掃塵相似﹐塵雖去﹐帚跡猶存。”《碧巖錄》第84則“文殊與麼讚嘆﹐也是灼卜聽虛聲。維摩默然﹐切不得鑽龜打瓦。”《古尊宿》卷46《慧覺》
2維摩之默雄辯滔滔。“維摩則默然不語﹐僅示其體耳﹐得體則用備矣﹐勿謂維摩未曾說也。”月溪“文殊師利之嘆維摩詰﹐不知維摩詰之所默﹐即是諸菩薩之所言﹐與遍嘆諸菩薩無異﹐是猶未悟不二者也。”顯珠《維摩詰所說經講義錄》
3維摩之默仍非不二。“一切法皆二也﹐默然無言﹐猶是二也。然可由之而契會不二之心性。”太虛《維摩經釋》圓悟認為﹐隻要“不拘得失﹐不落是非﹐如萬仞懸崖﹐向上舍得性命﹐跳得過去﹐許爾親見維摩”。雪竇頌雲﹕
咄這維摩老﹐悲生空懊惱。臥疾毗耶離﹐全身太枯槁。七佛祖師來﹐一室且頻掃。請問不二門﹐當時便靠倒。不靠倒﹐金毛獅子無處討﹗《碧巖錄》第84則
“咄”、“空”皆系反辭﹐用否定的語氣表示對維摩詰“菩薩疾者﹐以大悲起”這種同體大悲的肯定。維摩借示疾﹐廣為諸菩薩及弟子說法﹕“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為苦為惱﹐眾病所集”﹐宣說著肉體生命的“枯槁”。文殊過去世曾作過七佛祖師﹐奉佛陀意旨前來問疾﹐維摩遂於方丈內除去所有﹐唯留一榻以待。文殊請教不二法門﹐維摩當時默然不答。以致於後世的參禪者認為維摩無言即是“靠倒”用文殊的話頭將文殊挫敗﹐大錯特錯。雪竇將人逼拶到萬仞懸崖之上﹐驀地轉折說“不靠倒﹐金毛獅子無處討﹗” 維摩一默﹐並不意味著將文殊“靠倒”﹐因此﹐縱是“金毛獅子”般的參禪者﹐也無法窺探到維摩一默的妙諦﹗圓悟讚道﹕“非但當時﹐即今也恁麼。還見維摩老麼﹖盡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皆變作金毛獅子﹐也摸索不著﹗”禪宗還注意到維摩一默與禪宗無言品格的內在關聯﹕“嵯峨萬仞﹐鳥道難通。劍刃輕冰﹐誰當履踐。宗乘妙句﹐語路難陳。不二法門﹐凈名杜口。所以達摩西來﹐九年面壁﹐始遇知音。”《五燈》卷14《警玄》不二法門影響了禪宗無言的品格﹐並形成了諸多機鋒公案。“問﹕‘文殊與維摩對談何事﹖’師曰﹕‘並汝三人﹐無繩自縛。’”同上卷15《緣密》對談的目的是歸於無事﹐契証本體。不明此點﹐追問對談的意旨﹐無事生非﹐即是無繩自縛。“僧問﹕‘文殊與維摩對談何事﹖’師曰﹕‘汝向髑髏後會始得。’”同上卷15《康國耀》用無分別之心﹐返本還源﹐方可契証本體。“問﹕‘如何是維摩默﹖’師曰﹕‘謗。’” 同上卷8《子儀》維摩無言﹐卻一默如雷﹐雄辯滔滔。認維摩之默為默﹐就是對維摩的歪曲﹕
問﹕“凈名默然﹐文殊讚嘆雲是真入不二法門如何﹖”師雲﹕“不二法門即你本心也。說與不說﹐即有起滅。無言說時﹐無所顯示﹐故文殊讚嘆。”雲﹕ “凈名不說﹐聲有斷滅否﹖”師雲﹕“語即默﹐默即語﹐語默不二﹐故雲聲之實性亦無斷滅﹐文殊本聞亦不斷滅。……所以語亦說﹐默亦說﹐終日說而未嘗說。既若如是﹐但以默為本。”《古尊宿》卷3《希運》
可見﹐雖然禪宗並不否定語言的指義性﹐但在語默的天平上﹐還是傾向於默的一方。對語默不二﹐禪宗擬為無孔鐵錘﹐《頌古》卷4大洪遂頌﹕“及乎回問不二門﹐推出一團無孔鐵。” 無法用計量分別之心透越。禪僧頌為﹕“千人萬人射一雁﹐個個手親並眼辨。刮地西風雁影高﹐可憐發盡弦中箭。猿臂將軍仰面看﹐弓開秋月影團圓。飛星一點天邊去﹐羽翼離披落眼前。”《頌古》卷4廣鑒瑛頌形象地描繪出維摩詰的超妙風神。
2﹒小大不二
《維摩經‧不思議品》謂﹕“有解脫名不可思議。……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一切現象雖變幻無常﹐而不離本體﹐本體始終如如不動﹐如尺鏡現千裡影﹐一似華嚴的廣狹自在無礙門。對此﹐《宗鏡錄》曾究其妙旨﹕“若有所入處﹐即失諸法自性。若言不入﹐又成二見。……或雲﹕芥子須彌各無自性﹐此皆是以空納空﹐有何奇特。故知未入宗鏡﹐情見難忘。……了此緣性則能變通﹐遂乃方而能圓﹐小而能大﹐狹而能廣﹐短而能長。”《宗鏡錄》卷25“當於觀智心行中求﹐若事相上看終不得。……靈辯和尚《華嚴論》問雲﹕大小凈穢相各差別﹐雲何而得大小相即﹖答﹕性非性﹐故如像入鏡中﹐像如本而鏡中現﹐鏡如本而容眾像﹐俱無增減﹐以無性故。”同上須彌納芥﹐在禪林形成諸多公案。有 “李萬卷”之稱的江州剌史李渤向歸宗請教須彌納芥的意旨﹐歸宗反問﹐“公四大身若芥子長大﹐萬卷何處安著﹖”李恍然大悟《祖堂集》卷15《歸宗》。 《圓悟錄》卷13謂﹕“歸宗老漢尋常一條白棒﹐打佛打祖﹐及乎李萬卷問著﹐不免曲順人情﹐放開一線。然他用處也隻教你當頭截去。後來眾中無識者便道﹕ ‘芥子是心﹐須彌是萬卷。納之於心﹐何所不可﹖’佛法若隻如此﹐爭絳樝筆銢薄@? 雖然不能簡單地將須彌納芥作“芥子是心﹐須彌是萬卷”的理解﹐但禪宗確實將它作精神層面上的詮釋﹐發揮為主體精神的無限涵容性﹕“人我不生﹐諸惡不起﹐是納須彌於芥子中﹔不起一切貪嗔嗔八風等﹐是悉能吸四大海水入口中。” 《古尊宿》卷2《懷海》禪林對此形諸吟詠﹐謂“乾坤尚納毛頭裡﹐日月猶潛毫相中”《宗鏡錄》卷23龐蘊偈﹐ “毗耶離城居士家﹐環堵十笏容河沙。……須彌盧山四大海﹐我見如一粟與麻”《古尊宿》卷30《清遠》﹐ “共遊華藏界﹐寰宇一塵該”同上卷45《克文》﹐ “須彌納芥不容易﹐芥納須彌匹似閒。長河攪著成酥酪﹐輕輕擊透祖師關”《頌古》卷3圓悟勤頌﹐ “了即毛端吞巨海﹐始知大地一微塵”《五燈》卷4《陳尊宿》﹐ 以詩歌的形式表達了小大不二的禪趣。
《維摩經》的不二法門﹐對禪宗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慧能明確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無二之性﹐即是佛性”《壇經‧行由品》﹐ 臨終時﹐付囑門人“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這三十六對﹐便是明暗、有無、色空、動靜、清濁、凡聖、大小、長短、邪正、直曲、生滅、常無常、煩惱菩提等等。 “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壇經‧付囑品》禪宗的公案機鋒﹐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不二法門。以黃龍三關為例﹐這個公案“通稱為‘賓主互換之則’。禪絕不是精神的修養﹐也不是完成人格的道。‘佛道就是要忘記自己’﹐是從一開頭就舍棄自己﹐並否定自己的路。忘卻自己﹐使自己成空時﹐庭前的柏樹和樹梢上的蟬聲都和自己混然而成為一體﹐這時便會自覺自他不二的自己。死而後生是禪之道﹐空即是‘自他不二’﹐如果能體悟到此﹐就能脫落自己和他己而成為一如。然後﹐便可易主為賓客、易賓為翊恣撕龰撈城銦撕翴b運□徊巫栽詰氖率攣薨□n紜D鞘保□紗鏤沂僑輳□曄俏遙□3椅沂俏遙□耆允僑甑淖罡呔辰紜薄? 日 秋月龍眠《一日一禪》第377頁﹐台灣“國家”出版社1993年版。 從不二法門出發﹐很自然地導向禪宗佛與幹屎橛不二、佛魔不二、佛我不二。六祖慧能大庾嶺頭啟發禪心時﹐開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那哪 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從此形成了中國禪宗超越一切對立﹐以張揚主體絕對自由的處世態度與應機方法。
三、存在而超越的處世禪機
《維摩經》不二法門﹐對禪宗影響最大的除了斬斷葛籐的開悟論﹐便是存在而超越的境界論。這主要表現在心凈佛土凈、在欲而行禪、處染而不染、無住而生心等方面。
1﹒心凈佛土凈
《維摩經》宣揚的主旨之一﹐是人間穢土與佛國凈土的不二。經中的維摩詰居士﹐“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方便品》。 以自身的行為作范本﹐向世人顯現了存在而超越的處世態度。維摩詰向人宣示出家妙理﹐諸長者子引用佛的戒律說﹐“我聞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而維摩詰輕鬆自如地化解了這種規約﹕“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太虛大師讚道﹕“勸令出家﹐父母未許﹐勸令發無上心﹐即為出家﹐即為具戒﹐夫何等平易﹗何等活潑﹗何等坦盪﹗何等自由哉﹗此真不用一法系人者也。”《維摩經釋》經文指出﹐“願取佛國者﹐非於空也”《佛國品》。 如果沒有大悲心﹐舍離眾生而趨佛國﹐猶如空中建宮室﹐無有是處。佛法雖空﹐而空之中包含萬有。若離有而取空﹐則墮於虛無﹐而無所成就。這深刻地影響了六祖“佛法在世間﹐不離岉麛Z□□朧狼篤刑幔□∪縝笸媒恰鋇乃枷搿<熱懷黽矣敕瘢□耆□滌諶說囊荒睿□紗順齜Ⅲ□□□膊槐嘏艿繳攪種校□鰲耙瘓叱艄峭罰□撾□9□巍筆降目葑闆﹗胺蜓繾□擼□? …不起滅定而現諸威儀﹐是為宴坐。不舍道法而現凡夫事﹐是為宴坐。”《弟子品》慧能稟承此旨﹐亦謂﹕“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善知識﹐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壇經‧坐禪品》由此出發﹐凈穢與否﹐也完全系於人的心凈心穢。經文以大量篇幅宣示了凈穢不二的禪機。《佛國品》以佛應機示化﹐顯示心凈則佛土凈之理﹕ “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未見性者﹐有凈穢之別。明心見性後﹐無往而非凈土。這就使得充滿缺憾的現實人生﹐化為圓滿美妙的蓮花佛國。
2﹒在欲而行禪
《維摩經》指出﹐“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痴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痴性﹐即是解脫”《觀眾生品》。 所謂增上慢﹐指未得謂得。佛為尚沒有悟得縛解平等的初機﹐宣說離縛為解。為根性穎利的大乘人﹐則宣說縛脫不二﹐“不滅痴愛﹐起於解脫”《弟子品》。 所謂“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恚痴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入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 《佛道品》。 現實世界齷齪如糞壤﹐灼烤如烈火﹐然而﹐正是在糞壤烈火中﹐綻放出聖潔的悟之花﹕“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又如植種於空﹐終不得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空有不二﹐真空並不是無形無色﹐而是眼前的種種形色。所以經文指出﹐“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塵勞之儔﹐為如來種”﹐“火中生蓮華﹐是可謂希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 《佛道品》。 禪宗對此尤為激賞﹐指出“在火宅塵勞中﹐頭出頭沒﹐受無量苦﹐忽於中而生厭離﹐始發無上菩提之心。‘塵勞之儔﹐為如來種’﹐正謂此也” 《大慧錄》卷20。 禪宗還將火中生蓮花﹐發為雋永超妙的吟詠﹕“在欲行禪知見力﹐火中生蓮終不壞”《証道歌》﹐ “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裡蓮﹐宛然自有沖天志”洞山《正偏五位》﹐ “心如即是坐﹐境如即是禪。如如都不動﹐大道無中邊。若能如是達﹐所謂火中蓮”《龐居士語錄》﹐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手把豬頭﹐口誦凈戒。趁出淫坊﹐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古尊宿》卷45《克文》。
3﹒處染而不染
《觀眾生品》載﹐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法﹐便以天花灑向菩薩和大弟子的身上。花到諸菩薩身上﹐紛紛墮落﹔到大弟子的身上﹐便粘著不墮。大弟子們運起種種神通去花﹐卻始終不能去掉。天女問舍利弗為什麼要去花﹐舍利弗說此花“不如法”。天女指出花的本身無所謂如法不如法﹐說它“不如法”﹐是“仁者自生分別想”﹐而諸菩薩已斷了一切分別想﹐進入不二法門﹐所以花落到身上﹐不再粘著﹔“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聲聞因煩惱結習未曾斷盡﹐內心仍有污染﹐所以天花著身而不能去﹔菩薩結習已斷﹐內心沒有煩惱習氣的污雜﹐外花就不再著身。所謂結習﹐即是相對意識。“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觀眾生品》﹐ 對已証入絕對不二的菩薩﹐相對的五欲無可奈何﹐一切色相等法﹐皆無法侵入﹐因為一旦進入便立即為絕對所熔化﹐變為絕對。禪宗以“洪爐”比絕對﹐以“點雪”比相對。“點雪”飛入“洪爐” 中﹐剎那之間即被消熔。一宿覺詣曹溪﹐須臾告辭。六祖說﹕“返太速乎﹖”玄覺說﹕“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六祖問﹕“誰知非動﹖”玄覺說﹕“仁者自生分別。”六祖讚其“甚得無生之意”《壇經‧機緣品》。 此段對答中“自生分別”的掣電禪機﹐即源於《維摩經》。唐釋皎然《答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風神搖曳﹐亦頗得《維摩經》天女散花三昧。
4﹒無住而生心
“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佛國品》《宗鏡錄》卷80﹕“佛眼見一切美惡差別等事﹐悉皆不動﹐為見性故。《維摩經》雲﹕‘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此是心鑒無礙為眼﹐非取根塵所對。是以肉眼見粗﹐天眼觀細。慧眼明空﹐法眼辨有。”同書卷82﹕“但在一念心中﹐不動真際而有種種差別。” “無亂是菩提﹐常自靜故。”《菩薩品》動靜皆是佛性﹐穿衣食飯﹐行住坐臥﹐皆在定中﹐如此﹐“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住於佛法矣﹗”《菩薩品》《維摩經》表達此種觀念最為出色的是 “所見色與盲等﹐所聞聲與響等﹐所嗅香與風等”《弟子品》。 見色即空﹐無所分別﹐故與盲等。雖無分別﹐而能了知一切法﹐這也正是禪宗所追求的境界﹕ “學道之人要復如嬰孩﹐榮辱功名﹐逆情順境﹐都動他不得﹐眼見色與盲等﹐耳聞聲與聾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動﹐如須彌山﹐這個是衲僧家真實得力處。” 《碧巖錄》第80則玄沙三種病人公案﹐旨在超越見聞覺知的分別妄想﹐撥除見塵明見性﹐盪除妄心見本心﹐以契入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實相無相境界。雪竇頌雲﹕
盲聾喑啞﹐杳絕機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離婁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碧巖錄》第88則
見與不見﹐聞與不聞﹐說與不說﹐雪竇全都予以破除﹐使得障蔽自性而形成的盲聾喑啞見解、機宜計較﹐消蹤絕跡﹐然後才是向上一路的真盲、真聾、真啞。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堪笑者是啞卻不啞﹐是聾卻不聾雖然達到無分別般若智的聾啞﹐心裡卻歷歷孤明﹔堪悲者明明不盲卻盲﹐明明不聾卻聾雖然有正常的感覺器官﹐卻溺於聲塵色塵而使聞見之性聾盲。離婁乃黃帝時著名目明者﹐能在百步外明察秋毫之末﹐卻不能辨正色﹐不瞎而瞎﹔師曠乃春秋時代著名樂師﹐能辨音以知吉兇﹐隔山聞蟻鬥﹐卻不能聆辨玄絲﹐不聾卻聾。“正色”、 “玄音”﹐縱是離婁、師曠也辨識不得。那些囿於分別情識﹐淪喪天然本真之人﹐縱然目明如離婁﹐耳聰如師曠﹐也無法辨正色﹐聆玄絲﹐體証大道。雪竇的詩﹐用反形手法﹐指出悟者應有的態度﹕既不作離婁﹐也不作師曠﹐“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到此境界﹐見似不見﹐聞似不聞﹐說似不說﹐饑餐困眠﹐任他葉落花開。葉落時是秋﹐花開時是春﹐各各自有時節《碧巖錄》第88則。 對見聞如盲聾的禪趣﹐崇福深有抉發﹕“見色之時﹐元來與盲無異。但息自分別心﹐非除法也。法本自空﹐無所除也。又所聞聲與響等者﹐豈是不聞。但一切聲皆如谷響﹐無執受分別也。所以滿眼見色﹐滿耳聞聲。不隨不壞﹐了聲色之正性故。”《宗鏡錄》卷92引隻要無住生心﹐“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 《壇經‧機緣品》﹐ 就既可如盲聾﹐又可不如盲聾。龍牙偈“但於事上通無事﹐見色聞聲不用聾”《禪林僧寶傳》卷9《居遁》﹐ 即是從另一層面豐富了“如盲聾”的內涵。
四、《維摩經》對禪詩的影響
詩的特質是形象思維﹐象征是形象思維根本的特點。《維摩經》中﹐充滿了聯珠妙喻。如《觀生眾品》中﹐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菩薩應該怎樣觀察眾生﹐維摩詰濺珠瀉玉妙喻紛呈﹕
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抵屑□涿嫦瘢□縟仁毖媯□綰羯□歟□緲罩性疲□縊□勰□□縊□嚇藎□綈漚都幔□緄緹米。□緄諼宕螅□緄諏□□□緄諂□椋□縭□□耄□縭□漚紓□腥□壑諫□□舸恕H縹奚□縞□□緗構妊濬□縲臚愉∩砑□□綈20嗆□□□□綈18蘚喝□荊□緄萌唐腥□絆﹔俳□□綬鴟襯障埃□緱□嘸□□□縟朊鵓《u鋈胂Ⅲ□緲罩心竇#□縭□□□□緇□朔襯眨□緱嗡□□何穎□緱鴝日呤萇恚□縹捫討□穡□腥□壑諫□□舸恕?
這是非常典型的博喻。其遣詞之簡潔、取譬之詭譎、意象之跳宕、氣勢之恢弘、立意之警拔﹐令最出色的文學家也自慚筆拙﹗這種博喻﹐在《維摩經》中並非孤例﹐而是俯拾皆是。《楞嚴經》卷1雲﹕“諸有智者﹐要以譬喻而得開悟。” 此經所傳達的悟境﹐惟証與証﹐乃能知之﹐非言筌可及﹐故多用譬喻。其所發揮之妙理﹐明心見性者觀之﹐自然頭頭契會﹐這就使得《維摩經》具有了強烈的文學色彩﹐並深刻地影響了禪宗詩歌。
1﹒禪林証道發潮音
禪宗詩歌中﹐較為集中地表達不二之旨的是《信心銘》﹕“要急相應﹐唯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將小大不二、有無不二、一多不二等觀念﹐表述得相當明晰。隻是《信心銘》理趣多而詩趣少﹐禪韻詩情並茂的﹐要數玄覺的《証道歌》﹐如﹕
1“証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隻知犯重障菩提﹐不見如來開秘訣。有二比丘犯淫殺﹐波離螢光增罪結。維摩大士頓除疑﹐猶如赫日消霜雪”﹐取意均出於《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謂﹕“罪福為二﹐若達罪性﹐則與福無異。”罪福之性本空﹐平等一如﹐平等空性中﹐無罪無福﹐無縛無解。《弟子品》敘優波離為二犯戒比丘解說其所犯罪業的輕重﹐並教以悔過的方法﹐維摩詰為之宣說罪性本空之理﹐二比丘當下疑悔即除。
2“從他謗﹐任他非﹐把火燒天徒自疲。我聞恰似飲甘露﹐銷融頓入不思議”﹐“觀惡言﹐是功德﹐此則成我善知識。不因訕謗起冤親﹐何表無生慈忍力”﹐出自《佛國品》“毀譽不動如須彌﹐於善不善等以慈”﹐玄奘譯本作“八法不動如山王”。禪宗以“八風吹不動天邊月”表示毀譽不二的悟境﹐以絕對大悲心﹐使毀譽、冤親歸於平等不二。
3“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默時說﹐說時默﹐大施門開無壅塞”﹐謂維摩一默﹐傳達了禪宗內証無言的美學范式﹐但並不意味著要廢棄語言﹐“無離文字說解脫也”《觀眾生品》。 執著於無言﹐就違背了不二的原則﹐重要的是掌握辯証的方法﹐“夫說法者﹐當如法說”《弟子品》。 如法而說﹐即可避免言說帶來的割裂扭曲。
4“豁達空﹐拔因果﹐莽莽盪盪招殃禍。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火”﹐深得《佛國品》“無我無造無受者﹐善惡之業亦不亡”之精髓。從俗諦來看﹐業報因果﹐真實不虛﹔從真諦來看﹐業報因果﹐是假非實﹐一切皆空。《維摩經》不二法門通過《証道歌》盪氣回腸的吟唱﹐對禪林發生著巨大的影響。
2﹒詩佛妙悟辟新境
“詩佛”王維﹐字摩詰﹐名與字合起來就是維摩詰。王維詩中經常引用《維摩經》原文﹐或化用其意﹐如“天女散花”、“香積佛飯”、“不二法門”﹐足以說明其對《維摩經》的熟稔和喜愛。“色聲非佞妄﹐浮幻即吾真”《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 王維深得色空不二妙旨﹐並不摒棄色聲紛紜的感覺世界﹐而是要在色聲之中感悟“吾真”本來面目﹐這使得他的詩歌中流漾著生機與活趣。但他又說﹐“已悟寂為樂﹐此生閒有余”《飯覆釜山僧》﹐ 無生寂樂的傾向導致其詩歌取境的闃寂﹐凝成其生機遠出的禪詩的底蘊。如《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徐增《說唐解詳解》謂﹕“空諸所有﹐即是山空。月出驚山鳥﹐此時不識不知﹐色空俱泯。”“不識不知”﹐即《維摩經》“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的內証境界。學人問善靜禪師“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的心理感受﹐禪師說﹕“鶴鷺並頭踏雪睡﹐月明驚起兩遲疑。”《五燈》卷6《善靜》月出驚鳥﹐根塵震落﹐思量不存﹐白鶴白鷺白雪白月﹐有的隻是脫落一切的澄明。王維詩殊多此類靜悟超詣之作﹐聲息氣味迥出常格之外﹐色相俱空。寫寂中喧、無中有、動中幽、鬧中寂﹐殺活縱奪﹐色空不二﹐悟入玄微﹐一片化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癒見其空。”《詩法易簡錄》這是因為色空不二﹐當體即空﹐而不是滅色而後空的枯木頑空。王士禎謂這類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與凈名默然﹐達摩得髓﹐同一關捩”《香祖筆記》。 王維禪詩﹐摒絕言語思量﹐使自然之景以其本來面目原真地呈顯﹐為禪詩開辟出了嶄新的境界。
3﹒東坡畫讚得禪髓
蘇軾《維摩畫像讚》所表達的不二禪機﹐使得當時最負盛名的禪宗大師宗杲也深為讚嘆﹕“常愛東坡為文章﹐庶幾達道者也。縱使未至於道﹐而語言三昧實近之矣﹐……觀其作《維摩畫像讚》﹐從始至終不死在言下。”其《維摩畫像讚》雲﹕
我觀眾工工一師﹐人持一藥療一病。風勞欲寒氣欲暖﹐肺肝胃腎更相克。挾方儲藥如丘山﹐卒無一藥堪施用。有大醫王拊掌笑﹐謝遣眾工病隨癒。問大醫王以何藥﹐還是眾工所用者。我觀三十二菩薩﹐各以意談不二門。而維摩詰默無語﹐三十二義一時墮。我觀此義亦不墮﹐維摩初不離是說。譬如油蠟用燈燭﹐不以火點終不明。忽見默然無語處﹐三十二說皆光燄。佛子若讀《維摩經》﹐當作是念為正念。我觀維摩方丈室﹐能受九百萬菩薩。三萬二千師子座﹐悉皆容受不迫窄。又能分布一砵飯﹐饜飽十方無量眾。斷取妙喜佛世界﹐如持針鋒一棗葉。雲是菩薩不思議﹐住大解脫神通力。我觀石子一處士﹐麻鞋破帽露兩肘。能使筆端出維摩﹐神力又過維摩詰。若言此畫無實相﹐毗耶城中亦非實。佛子若見維摩像﹐應作是觀為正觀。《大慧錄》卷18引
此詩妙得不二神韻。“忽見默然無語處﹐三十二說皆光燄”之說﹐確能於一默的表象之外﹐別具隻眼﹐宗杲譽為“這個雖是死蛇解弄卻活﹐若彼三十二人所論﹐真個負墮時﹐即是無言勝有言。情知古人之意決不如此”。末四句闡發真幻不二之旨﹐亦深得禪髓。宗杲讚賞此詩﹕“此是東坡說底禪﹐豈不是言語到﹐若非前世熏習得來﹐爭解恁麼道﹖”《大慧錄》卷18蘇軾深諳不二禪味﹐其《花落復次前韻》亦雲﹕“先生年來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門”同上卷38。 非獨蘇軾﹐唐宋詩家對不二法門也多心儀神往﹐如駱賓王《秋日於天中寺尋復禮上人》“理詣歸一處﹐心行不二中”《全唐詩》卷80﹐ 白居易《夜雨有念》﹕“自我向道來﹐於今六七年。煉成不二性﹐消盡千萬緣”同上卷433﹐ 王十朋《悼僧德芬》﹕“參禪早悟前三旨﹐學道思歸不二門”《全宋詩》卷2017﹐ 孫覿《能仁寺悟上人來楓橋訪余索詩賦兩絕句》﹕“更無一語堪酬對﹐已入維摩不二門”同上卷1486﹐ 辛棄疾《南歌子‧獨坐庶庵》“玄入參同契﹐禪依不二門”。由此可見《維摩經》不二法門對中國禪林詩苑影響之一斑。
《維摩經》運用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消解一切矛盾﹐給禪宗思想、禪悟思維、禪宗機鋒公案烙上了深深的印痕。禪宗對《維摩經》特別推崇﹐將不二法門作為處世接機的態度與方法﹐泯滅一切對立﹐從而獲得了主體精神的無限超越。幾乎所有用遮詮的禪宗公案﹐都是運用了不二法門。不二法門﹐成了禪宗所向披靡的金剛劍﹐在棒如雨點、喝似雷奔、無言淵默、疾雷破山、箭鋒相拄的禪機中﹐到處閃爍著不二的慧光。由此形成的禪宗詩歌﹐流宕著禪定直覺意象﹐玲瓏剔透﹐盡得風流。體悟了不二法門﹐也就能悟解禪宗的處世態度、接機方法、終極關懷﹐捕捉到閃爍在接機對答中的大機大用﹐從而契入超悟之門﹐以澄明悟心﹐融入禪思禪詩的無盡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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