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對青藏高原生活的深厚情感、深刻了解和深切體驗,楊志軍集結了二十年來
的相關散文,將他對高原自然的珍愛與疼惜、對高原人群的欣賞與反省、對高原
現狀的警覺與無奈,用一種嚴肅又不失幽默的語氣、巧妙但不至花俏的文風,呈
現在或與高原息息相關、或與高原有緣無份、或與高原從不相交的大眾面前。
在離天最近的地方,在空氣最少的地方,在陽光最多的地方,在河流最密的地方
,在地域最廣的地方,在寂寞最盛的地方,在生活最難的地方,在死亡最易的地
方,一種精神正在生長,一種不屈服於苦難和落後的人格精神正在詩意地生長,
一種源於愛情源於自然源於信仰源於崇高的悲劇精神正在艱難地生長。
──摘自〈西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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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羊之死
(作者:楊志軍,摘錄自《遠去的藏獒》)
我的朋友萬海風不吃肉。但我知道,最早的時候,他僅僅是不吃羊肉,因為奶羊
死了──
秋包穀已經熟透,一陣陣甜絲絲的包穀味兒隨風撲碎在臉上。那女人斜劈鐮刀直
不愣登往前趕,一喘氣就是一抱劈啪焦響的包穀稈兒,轉身一丟,再去斜劈一抱
。她的男人那個民辦教師跟在她後面,把包穀掰下來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紅纓子
淚一樣到處飄灑。
萬海風因為什麼事兒路過那裡,跟在他身後的民兵隊長說:「就是這兩口子。」
民辦教師兩口子像是聽見了,都罷了活望著他們。萬海風怵然一驚:真是慘不忍
睹,這兩口子的樣兒不比秋包穀端正多少──民辦教師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
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無奶,就餵不飽吃奶的娃娃了。怪不得他們偷偷養起
了奶羊。
萬海風和民兵隊長朝前走去。斜劈鐮刀的聲音又響起來,嚓嚓嚓的很有勁。萬海
風猛的一個警醒:他們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讓民兵隊長明天就把民辦教師家的
奶羊拉到隊裡去。民兵隊長搖搖頭說:「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賣血錢換來
的,是娃娃的娘奶。」萬海風哼了一聲說:「報紙上已經說了,自留羊是資本主
義性質的,你怎麼愣是不懂?什麼腦子。包穀麵糊糊就當不成娘奶了?當不成就
別生養。」
果然就拼了命。萬海風聽民兵隊長說,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撈起一把鐮刀
,護著奶羊呼嗤呼嗤喘牛氣。懷裡的娃娃撕爛了嗓子哭。女人說:「拉了娘奶我
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裡人,剁不了你家裡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養了
,我跟他一起土門關裡走。」萬海風想:這又是示威,她把她囂張成母老虎了。
又責問民兵隊長去拉羊為什麼不帶人帶槍,斃不得他們還嚇不得他們呀?民兵隊
長說他後晌就帶人帶槍去拉羊。
還是不奏效。民辦教師把手裡的鐮刀換成了鐵銛,瘦兮兮地劈腿而立,頭髮奓成
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沒有,要命有一條。」民兵隊長朝天放了一槍,想不到
人家反倒撲過來,撕開衣裳說:「瞎了眼嗎?我的胸腔在這裡,朝這裡打。」民
兵隊長帶人帶槍趕緊往回跑。
萬海風說:「槍桿子居然對付不了他?這個資本主義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
是辦不到,就給我把王褲襠叫來。」民兵隊長走了。
王褲襠是青海東端民和縣川口街上的一個賊,人說他有褲襠裡偷蛋的本事。他跑
來,聽說是偷羊,嘿嘿一笑說:「這算個啥嘛,我給你馬到成功。」萬海風說:
「你別大意,辦成了我給你記十個工分。」王褲襠說:「工分就算了,以後只要
你別管我就成。」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過生產隊的羊圈時,萬海風看到了那隻奶羊。擋羊的五娃把
它拴在圈門外,丟了一些青草。萬海風一邊吃驚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奶子居然這
麼碩大這麼紅亮,一邊叫五娃少餵點。五娃不理他,趕著隊裡的羊群上山去了。
奶羊想跟去,掙不脫拴它的麻繩,「咩咩」地叫著。萬海風尋思這羊的奶有什麼
好喝的,正要離開,一個念頭砉然而出:隊上偷了他們的,他們就不會偷隊上的
?拴在這裡不保險。他過去從羊脖子上解下麻繩,用腳踢著趕它往前走。奶羊猶
豫著,岔開後腿,擁著沉甸甸晃悠悠的碩大奶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攆羊群去了
。
五天以後,傍晚,霞火燒的格外美。五娃來找萬海風,說是羊奶子爛了。萬海風
來到了羊圈,才知道奶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處是蒺藜,把那碩大紅亮的羊奶
子劃得稀爛。民兵隊長也來了,故意對奶羊上山大驚小怪。萬海風強調說:「只
能這樣,我總不能派民兵守著它吧?」民兵隊長說:「就不會拉到我家裡?我管
著它。」萬海風瞪他一眼說:「你想喝羊奶了是不是?資本主義的羊奶喝了拉稀
屎哩。」奶羊臥斜了身子,一陣陣慘痛地咩叫著。萬海風蹲下去瞅那爛若霞火的
奶子,發現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了,一些嗜血的蠓蠅嗡嗡嗡地飛起又落下。他說:
「看樣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衛生院找幾瓶青黴素來,我讓赤腳醫生給它打上
。」民兵隊長應承著走了。
公社衛生院不給青黴素,說是人用都沒有,怎麼還能用在羊身上。民兵隊長問萬
海風怎麼辦。萬海風說:「誰叫它往刺窩裡鑽哩,現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奶
羊知道他們在說它,頭耷拉在地上,大繃著光溜溜濕漉漉的眼睛,兩股金黃的鋒
芒梭鏢一樣扎過來。萬海風不禁一個寒顫,心想:它到了陰間,眼睛裡肯定有我
的形象。
奶羊死了。
秋包穀就要收盡的時候,萬海風又一次見到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他們把包
穀稈子紮成捆,打算背回家當燒柴。萬海風想這焦稈子是隊裡的,要漚成肥料搞
秸稈還田,他們怎麼變公為私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他們
自然也是沉默到無言,甚至都不看萬海風一眼。那麼寂靜,遼闊的裸野一片駁雜
。
萬海風不知道後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怎麼樣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娃娃活了沒
有,活得如何,作為基本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隊員,不久他就離開民和縣川口公社
川口大隊回到了省會西寧。
許多年過去了,在一次朋友聚會中,面對一桌五顏六色的酒菜,萬海風心情沉重
地對我說起了這件事。我敷衍了事地寬慰他說:「那是極左思潮氾濫的結果,是
上面佈置的,錯誤也好,罪行也罷,都與你無干,你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萬海風說:「對奶羊和民辦教師一家的災難來說,極左思潮也好,上面的佈置也
罷,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執行政策的我,我當時要是有一點點同情心,
奶羊就不會死,民辦教師一家的日子就肯定會好過一些,可是我這個人,當時怎
麼就那麼愚蠢那麼殘忍那麼不講道理那麼左。」
我突然意識到萬海風正在深刻懺悔,同時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肉了。一年以後
,當朋友們再一次聚會時,我發現他已經戒吃所有的肉了──豬肉、牛肉、雞肉
、魚肉,只要是動物的肉,他都敬而遠之。我對他說:「別的肉你可以不吃,但
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麼可能不吃牛羊肉呢?」他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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