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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清談中的玄學內容和言語遊戲         清談作為一種學術研討活動﹐其內容是十分豐富的。但“清談誤國”說從晉代就開始流行﹐時至今日仍有其影響。由於人們多將清談和中古時代的內憂外患以及朝代興亡聯系在一起﹐所以往往置其學術內容於不顧﹐一概斥之為“空談”、“虛談”﹐而“不尊儒術”、“不遵禮法”的清談家們的也遭到了猛烈的攻擊與尖刻的批評。如東晉學者范寧對王弼、何晏的抨擊﹕     時以浮虛相扇﹐儒雅日替﹐寧以為其源始於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乃著論曰﹕“……王何蔑棄典文﹐不遵禮度﹐遊辭浮說﹐波盪後生﹐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搢紳之徒﹐翻然改轍﹐洙泗之風﹐緬焉將墜。遂令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晉書》卷七五《范汪傳》附《范寧傳》)    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一八“清談”條中指出﹕    魏晉人言老莊﹐清談也﹔宋明人言心性﹐亦清談也。孔子言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孟子言良知良能﹐孝弟而已矣。故曰道不遠人。後之言道者﹐以孝弟忠信為淺近﹐而馳心於空虛窈遠之地﹐與晉人清談奚以異哉﹗王安石之新經義﹐亦清談也。神京陸沉﹐其禍與晉等。趙鼎言安石以虛無之學敗壞人才﹐今人但知新法之害百姓﹐不知經義取士之害士習。   《清詩鐸》卷二二《格言名論》載吳世涵《雜詩》﹐有雲﹕    晉人尚任達﹐厥風竹林始。任達特美名﹐其實乃放侈。伶籍雖有托﹐防閒固已毀。畢盜乃臥甕﹐謝淫竟折齒。紛紛澄輔輩﹐穢行喪廉恥。何物老嫗兒﹐捉麈尚自喜。滔滔江河下﹐胥溺遂不止。誠哉右軍論﹐虛談恐廢事。偉哉樂令言﹐名教有樂地。    此類言論侯外廬先生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第三卷第二章《魏晉南北朝思想的性格與相貌》第一節《清談思想的歷代評價》之引述頗為詳盡(頁26~38)﹐此不贅論。總的來看﹐以往的學者多以政治原因而漠視清談的學術價值和文化價值(陳寅恪先生是這種傾向的代表﹐詳見《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頁58~60)。但有的學者持有不同的觀點。如章炳麟先生說﹕“世人見五朝在帝位日淺﹐國又削弱﹐因遺其學術行義弗道。五朝所以不競﹐由任世貴﹐又以言貌舉人﹐不在玄學。”(《五朝學》﹐《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一﹐《章太炎全集》﹐第4卷﹐頁76~77)他認為我國中古社會之衰亡不振﹐原因在於世襲的門閥制度和選拔人才方面的弊端﹐而與清談、玄學無關﹐此說可謂卓見。清談與政治的關系﹐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需要做具體、細致的研究。在這方面﹐繆鉞先生撰有一篇專論﹐前面在討論清談的分期問題時已經提到。在本章當中﹐我並不想討論清談的是非功過(其實這個問題也很難說清楚)﹐而隻關注其中的玄學因素和遊戲成份﹐具體說來﹐就是玄談和戲談。      一、“三玄”之學以及與玄學有關的若幹主題   顏之推在《顏氏家訓‧勉學》中指出﹕“洎於樑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三玄之學﹐是清談的主要內容。關於‘z□□鋇鬧□鰨□謚泄攀逼誆慍霾磺睿□話闥枷朧貳17苧□范嚶新□觶□炔幌曷邸Nu筆比酥□諤福□幻鞅輟叭□□敝□□□□秩肥凳粲淞叭□□狽段□奈侍猓□頤鞘贓4【咐□右怨鄄□﹗?   (一)“聖人有情否﹖”    《世說新語‧文學》五七﹕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來﹐與共語﹐便使其唱理。意謂王曰﹕“聖人有情不?”王曰﹕“無。”重問曰﹕“聖人如柱邪?”王曰﹕“如籌算。雖無情﹐運之者有情。”僧意雲﹕“誰運聖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案《莊子‧德充符》﹕“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顯然﹐“聖人有情否”的問題﹐淵源於《莊子》。《三國志》卷二八《鐘會傳》裴鬆之注﹕“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王、何所討論的也是這個問題。湯用彤先生著有《王弼聖人有情義釋》(《湯用彤學術論文集》﹐頁254~263)一文﹐對王弼的學說有詳盡的闡發。    (二)“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    《世說新語‧文學》四六﹕    殷中軍問﹕“自然無心於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寫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一時絕嘆﹐以為名通。    本條劉孝標注引《莊子》曰﹕“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又引郭象注曰﹕“無憧酃畹憛潠蒟豯蝖戮桭坏S□瓷□□植荒□□□H輝蟶□□咚□??塊然而自生耳﹐非我生也。我不生物﹐物不生我﹐則自然而已﹐然謂之天然﹐天然非為也。故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故也。”可見殷浩之所問﹐也屬於《莊子》的課題。準確地說﹐殷、劉研討的是《莊子‧胠篋》中的命題﹐原文說﹕“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在中古時代﹐這是人們經常談論的話題。如王坦之《廢莊論》雲﹕“然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全晉文》卷二九)《顏氏家訓‧歸心》﹕“開辟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關於晉人清談之內容﹐《世說新語》往往隻寫一、兩句話﹐有時甚至無一言道及。因之﹐我們可以推測這類口談﹐多是以“三玄”之書中的某一句話﹐或某一個命題為研討內容的。《南史‧張譏傳》﹕    樑武帝嘗於文德殿釋《乾》《坤》《文言》﹐譏與陳郡袁憲等預焉。敕令論議﹐諸儒莫敢先出﹐譏乃整容而進﹐咨審循環﹐辭令溫雅。……陳天嘉中﹐為國子助教。時周弘正在國學﹐發《周易》題﹐弘正第四弟弘直亦在講席。譏與弘正論議﹐弘正屈﹐弘直危坐厲聲﹐助其申理。譏乃正色謂弘直曰﹕“今日義集﹐辯正名理﹐雖知兄弟急難﹐四公不得有助。”弘直謂曰﹕“僕助君師﹐何為不可﹖”舉坐以為笑樂。    像這樣明確標示題目的口談在中古清談史上太少﹐即使如此﹐其具體的論述和具體的觀點我們也不得而知。如果當時人將清談家的口談全部記錄下來﹐編成一部類似於西方的“談話錄”之類的東西﹐那將具有不可估量的學術價值﹐可惜沒有人這樣做。至於筆談之內容則比較明確。如關於《周易》的研究﹐阮籍有《通易論》(《全三國文》卷四五)﹐庾闡有《著龜論》(《全晉文》卷三八)﹐殷浩有《易象論》(同上﹐卷一二九)等等。這些筆談文字的內容一望即知﹐而口談的內容往往模糊不清(參看本書頁80~82)。《三國志‧管輅傳》裴鬆之注引《輅別傳》﹕“輅為何晏所請﹐果共論《易》九事﹐九事皆明。晏曰﹕‘君論陰陽﹐此世無雙。’”我們由這一段記載可以推知管、何討論《周易》的大致范圍﹐至於“九事”究竟包括那些內容﹐管輅的觀點是怎樣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由三玄派生出許多具體的主題﹐中古士人的研討是非常熱烈的﹐如“有無之爭”﹐“名教與自然”﹐“才性問題”和“言意之辨”等等。劉永濟先生在闡述“魏晉之際論著文之盛況”這一問題時指出﹕    逮魏之初霸﹐武好法術﹐文慕通達。天下之士﹐聞風改觀。人競自致於青雲﹐學不因循於前軌。於是才智美贍者﹐不復專以染翰為能。尤必資夫口舌之妙﹐言語文章﹐始並重矣﹐建安之初﹐萌蘗已見。正始而後﹐風會遂成﹐鐘、傅、王、何﹐為其稱首﹔荀、裴、嵇、阮﹐相得益彰。或據刑名為骨幹﹐或托莊、老為營魄。據刑名者﹐以校練為家。托莊、老者﹐用玄遠取勝。雖宗致無殊﹐而偏到為異矣。大氐此標新義﹐彼出攻難﹐既著篇章﹐更申酬對。苟片言賞會﹐則舉世稱奇﹐戰國遊談﹐無其盛也。其間雖亦雜有儒家之言﹐然議禮制者﹐博名疑似﹐則近於刑名﹔談易象者﹐闡發幽微﹐則鄰於莊、老。苟核其實﹐固二家之所浸潤矣。斯風既扇﹐論題遂寬。綜其條流﹐則有臧否人物者焉。有商榷禮制者焉。有駁難刑法者焉﹐有闡明樂理者焉﹐有品評文藝者焉﹐有針砭時俗者焉﹐有研討天文者焉﹐而辨析玄理之論﹐尤為繁博。綜其大體﹐固不出聃周之指歸。析其枝條﹐則或窮有無﹐或言才性﹐或辨力命﹐或論養生﹐或評出處﹐或研易象﹐或敵我往復﹐而精義泉湧﹐或數家同作﹐而妙緒紛披。雖勝劣不同﹐妍媸互見﹐而窮理致之玄微﹐極思辨之精妙﹜詅頖z□攏□□蘼妝取J樂□揭鄖逄覆≒□擼□怯濤床旆虼艘病V療湮奶澹□淠丫⊥□□□籩□壅擼□□灰允亂逶餐a□嬗本□埽□□頌逭□淞@齟侵σ澹□奕⊙啥□K紋□□攏□鞣縹茨□V匾苑鸞潭□矗□送斂攀濬□財渲家逵納睿□睦嗟蘭倚□攏□謔歉交嵩□□□婺閹於啵夯蛞越先宓樂□焱□帕櫻□蛞躍啃紊裰□□鴇淝a□蛞員婀□ㄖ□形□槭擔□湟嗥□壑氐□□甏鷚笄塚□□謔狽鸞壇趵矗□蟪誦□模□讓囟□闖□煥獻□□恚□殖╖□□□S謔歉□縈跋□□福□孟圉□ΑR□懷□諦〕耍□嵌嘟□誚扇疲□□□家歐紓□嗌運□印#a妒□某□難□□浴罰□?143~153)    劉先生講的這段話﹐清談的研究者很少提及﹐其實他對中古清談的發展歷程和清談的具體內容做了簡明而準確的概括﹐故特為摘出﹐以期喚起人們的關注。他沒有談到的還有文藝欣賞、山水賞會、學風評論以及夢境解析等等﹐這幾方面的材料亦多見於《世說新語》。     二、嘲戲﹕清談中的言語遊戲   在中古時代的清言俊辯中﹐我們經常可以發現一種幽默滑稽的言語遊戲﹐那就是嘲戲。嘲戲一般與學術研討無關﹐但又經常發生在清談的場合﹐實際上構成了清談的一種調劑方式。人們在高談闊論闡述某些莊重的大問題時﹐往往情緒非常緊張﹐嘲戲使人們的心情得到弛緩。同時﹐嘲戲也是一種機智深蘊的語言遊戲﹐從一個方面顯示了清談家們的辯才。有大量材料說明﹐嘲戲是盛行於中古士林的一種習俗﹐它既有其深厚的歷史淵源﹐也有其時代特點。總的來說﹐它與清談之風的昌熾是密切相關的。李劍國先生曾經指出﹕“六朝談風盛行﹐知識分子喜作長日劇談﹐這是名士風流的一種表現。……這裡所雲談風﹐不專指清談之風﹐還包括戲談和講故事。……所謂戲談﹐就是‘嘲戲之談’﹐或雲‘戲語’﹐這是同講故事極有關系的一眵帚皐①T保a短魄爸竟中::凳貳罰□?229~230)所謂“嘲戲之談”﹐乃是清談的一個重要方面﹐它有“戲”的因素﹐但又有別於六朝時期常見的“戲談”(“戲談”偏重於清談的遊戲意味﹐與“嘲”無關。關於這個問題﹐可參看唐異明先生《魏晉清談》第二章《清談形式考索》第五節《清談的心智娛樂和社交色彩》)。    (一)嘲戲的起源    嘲戲這一文化現象在我國很早就出現了。如托名作者為宋玉的《鄧徒子好色賦》(《文選》卷一九)、楊雄《解嘲》(同上﹐卷四五)和東方朔《答客難》(同上)等等﹐都帶有濃鬱的嘲戲意味。案《世說新語‧言語》九(見本書頁75)﹐余嘉錫先生評雲﹕“觀其問答﹐蓋仿《客難》《解嘲》之體﹐特縮大篇為短章耳。此必晉代文士所擬作﹐非事實也。”(《世說新語箋疏》﹐頁70)所論頗為中肯。嘲戲作為一種士人風尚﹐發始於漢末。《華陽國志》卷一二《序志》雲﹕    漢末時﹐漢中祝元靈﹐性滑稽﹐用州牧劉焉談調之末﹐與蜀士燕胥﹐聊著翰墨﹐當時以為極歡﹐後人有以為惑。恐此之類﹐必起於元靈之由也。(《華陽國志校補圖注》﹐頁727)    祝元靈﹐名祝龜﹐當時像他一樣的名士有許多。曹丕《典論‧論文》說﹕“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於乎雜以嘲戲。”(《文選》卷五二)“雜以嘲戲”的確是孔融文章的一大特色。《後漢書》卷七0本傳﹕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後操討烏桓﹐又嘲之曰﹕“大將國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並案也。”    此類詼諧諷刺之語在孔融的文章中有很多。本傳又雲﹕“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注》引《融集》與曹操書雲﹕    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濟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鍾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引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於漢﹔屈原不餔□歠醨﹐取困於楚。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    字裡行間洋溢著詼諧的諷刺和幽默的調侃。這種情調在三國士林的言語應對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吳、蜀兩國﹐精於嘲戲的人很受重視﹐人們普遍認為這是學識與口才的象征。蜀國的伊籍、秦宓、劉琰、費□﹐吳國的諸葛恪、趙咨、沈友、薛綜都是著名的辯士和嘲客。   在江東﹐口才好的人被稱為“有唇吻”。《三國志》卷五二《顧雍傳》裴鬆之注引《吳書》曰﹕    雍母弟徽。字子嘆﹐少遊學﹐有唇吻。孫權統事﹐聞徽有才辯﹐召署主簿。    這裡以“有唇吻”與“有才辯”對舉﹐顯然它們具有大致相同的意義。《三國志》卷六一《潘濬傳》裴鬆之注引《江表傳》潘濬評樊□之語雲﹕“□是南陽舊姓﹐頗好弄唇吻﹐而實無辯論之才。”“弄唇吻”是說會耍嘴皮子﹐而無實才﹐反之﹐“有唇吻”即是有“辯論之才”。《三國志》卷六四《諸葛恪傳》裴鬆之注引《吳錄》曰﹕“(聶)友有唇吻﹐少為縣吏。”也是說他口才好。《漢書‧東方朔傳》﹕“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之倫﹐皆辯知閎達﹐溢於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又《抱樸子》外篇《重言》﹕“或與暗見者較唇吻之勝負。”及《崇教》﹕“榮辱決於與奪﹐利病感於唇吻。”所謂“唇吻”﹐都是指發言、辯議而言。南陽人趙咨“博聞多識﹐應對辯捷”(《三國志》卷四七《吳主傳》裴鬆之注引《吳書》)﹐沈友“辯於口﹐每所至﹐眾人皆默然﹐莫與為對﹐咸言其筆之妙﹐舌之妙﹐刀之妙﹐三者皆過絕於人。(孫)權以禮聘﹐既至﹐論王霸之略﹐當時之務﹐權斂容敬焉”(同上﹐裴鬆之注引《吳錄》)﹐卓越的辯才可使一國之君肅然起敬﹐若再加上刀筆的工夫﹐就更是不同凡響了。《三國志》卷四四《費□傳》﹕    亮以初從南歸﹐以□為昭信校尉使吳。孫權性既滑稽﹐嘲啁無方﹐諸葛恪、羊□等才博果辯﹐論難鋒至﹐□辭順義篤﹐據理以答﹐終不能屈。權甚器之……。    費□能夠將正確的義理融入辯答之中﹐所以和論敵交戰﹐不為所屈﹐他顯然是一位言語、義理兼工的人物。當時的人們崇尚辯論之敏捷﹐而往往忽略理義﹐費□高邁流俗﹐卓爾不群﹐所以受到孫權的器重。上引《費□傳》說孫權“性既滑稽﹐嘲啁無方”﹐君主之性情、嗜好如此﹐臣下不能不受其影響﹐因而在吳、蜀之間﹐頗為流行嘲戲之談。《三國志‧諸葛恪傳》裴鬆之注引《恪別傳》雲﹕    (孫)權嘗饗蜀使費□﹐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至﹐權為輟食﹐而群下不起。□啁之曰﹕“鳳皇來翔﹐麒麟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鳳皇﹐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射﹐使還故鄉!”……    費□以鳳凰自喻﹐以騏驎喻孫權﹐復以驢騾稱其手下群臣﹐遣詞巧妙﹐各得其宜。諸葛恪反唇相譏﹐目費□為“燕雀”﹐又說“何不彈射﹐使還故鄉”﹐其“辯論應機”(《三國志》本傳)之才﹐也非常突出。《三國志》卷五三《薛綜傳》﹕    西使張奉於(孫)權前列尚書闞澤姓名以嘲澤﹐澤不能答。綜下行酒﹐因勸酒曰﹕“蜀者何也?有犬為獨﹐無犬為蜀﹐橫目苟身﹐蟲入其腹。”奉曰﹕“不當復列君吳邪?’綜應聲曰﹕“無口為天﹐有口為吳﹐君臨萬邦﹐天子之都。”於是眾坐喜笑﹐而奉無以對。其樞機敏捷﹐皆此類也。    闞澤口訥﹐張奉欺人之短﹐薛綜早已心懷不平﹐便借行酒之機為同僚“復仇”。他用拆字法巧釋“吳”、“蜀”二字﹐揚吳而抑蜀﹐置張奉於難堪的境地﹐表現了卓越的智慧。在妙語戲談方面﹐吳國的諸葛恪堪稱是一流的專家。《三國志》本傳裴鬆之注引《恪別傳》﹕    (孫)權嘗問恪﹕“頃何以自娛﹐而更肥澤? ”恪對曰﹕“臣聞富潤屋﹐德潤身﹐臣非敢自娛﹐修己而已。”……太子嘗嘲恪﹕“諸葛元遜可食馬矢。”恪曰﹕‘願太子食雞卵。”權曰﹕“人令卿食馬矢﹐卿使人食雞卵何也? ”恪曰﹕“所出同耳。”權大笑。    這些辯答﹐或引譬呈巧﹐或美言自高﹐或智語驚人﹐幽默詼諧﹐令人忍俊不禁。而《三國志》本傳裴鬆之注所引《江表傳》的記載更能見其智慧﹕    曾有白頭鳥集殿前﹐權曰﹕“此何鳥也? ”恪曰﹕“白頭翁也。”張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以鳥戲之﹐因曰﹕“恪欺陛下﹐未嘗聞鳥名白頭翁者﹐試使恪復求白頭母。”恪曰﹕“鳥名鸚母﹐未必有對﹐試使輔吳復求鸚父。”昭不能答﹐坐中皆歡笑。    “鸚母”﹐即“鸚鵡”﹐“母”、“鵡”同音互借。諸葛恪以人人盡知的事實反斥其“復求白頭母”的無理﹐令人信服。《三國志》卷四二《周群傳》﹕    初﹐先主與劉璋會涪時﹐(張)裕為璋從事﹐侍坐。其人饒須﹐先主嘲之曰﹕“昔吾居涿縣﹐特多毛姓﹐東西南北皆諸毛也﹐涿令稱曰﹕‘諸毛繞涿居乎﹗’裕即答曰﹕“昔有作上黨潞長﹐遷為涿令者﹐去官還家﹐時人與書﹐欲署潞則失涿﹐欲署涿則失潞﹐乃署曰‘潞涿君’。”先主無須﹐故裕以此及之。先主常銜其不遜﹐加忿其漏言﹐乃顯裕諫爭漢中不驗﹐下獄﹐……裕遂棄市。    張裕因為與劉備對嘲﹐丟了腦袋﹐孔融之被殺﹐也與其對曹操的嘲戲有關。另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禰衡之慘遭不幸﹐也與此有關。由此可見﹐在漢末、三國時期﹐士人們固然以機趣橫生的嘲戲之語顯示了才辯和智慧﹐但個別人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當然這僅僅是表面的原因)。    (二)晉代士林的嘲戲之風    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交際》中說﹕“余所稟訥騃﹐加之以天挺篤嬾﹐諸戲弄之事﹐彈棋博弈﹐皆所惡見﹔及飛輕走迅﹐遊獵傲覽﹐咸所不為﹐殊不喜嘲褻。凡此數者﹐皆時世所好﹐莫不□之﹐而余悉闕焉﹐故親交所以尤遼也。”其《自敘》也說﹕“洪期於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絕嘲戲﹐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故邦人咸稱之為抱樸之士。”葛仙翁的表白是說自己的性格、愛好不苟同於流俗。“嘲褻”﹐即嘲戲﹐“褻”字正見出他對這種時尚的鄙薄。《抱樸子》外篇《疾謬》﹕    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盛務唯在摴蒲彈棋﹐所論極於聲色之間﹐舉足不離綺繻紈□之側﹐遊步不去勢利酒客之門。不聞清談講道之言﹐專以醜辭嘲弄為先。以如此者為高遠﹐以不爾者為騃野。於是馳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如宵蟲之赴明燭﹐學之者猶輕毛之應□風。嘲戲之談﹐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婦女。往者務其必深焉﹐報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慮見答之後患﹐和之者恥於言輕之不塞。周禾之芟﹐溫麥之刈﹐實由報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強而黨勢﹐辯給者借鍒以刺瞂。以不應者為拙劣﹐以先止者為負敗。如此交惡之辭﹐焉能默哉﹗其有才思者之為之也﹐猶善於依因機會﹐準擬體例﹐引古喻今﹐言微理舉﹐雅而可笑﹐中而不傷﹐不棖人之所諱﹐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為之也﹐則枉曲直湊﹐使人愕愕然。妍之與媸﹐其於宜絕﹐豈唯無益而已哉!    葛洪激烈地批判了晉代世俗的種種弊端﹐嘲戲之談即是其中的一種。他將嘲戲視為時世的大“謬”之一﹐認為這種風俗有很大的危害﹐應當“息謔調以防禍萌”﹐“絕息嘲弄不典之言”(同上)。葛氏所論﹐自有其道理﹐但嘲戲做為一種士族風尚﹐一種文化現象﹐我們對它不能簡單地加以否定或肯定﹐而應以歷史的科學的態度予以研究。   嘲戲之語﹐在中古時期的文獻中多有記錄。但載述最集中、材料最豐富的是《世說新語》第二十五門《排調》。楊勇師雲﹕“排調﹐即嘲戲也。”(《世說新語校箋》﹐頁586)下面我擬依據該門的有關記載﹐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對中古士林流行的嘲戲風尚進行粗略的分析。   1﹒嘲戲的內容特點   士人之嘲戲﹐往往有特定的內容。   其一是葛洪所說的 “嘲族以敘歡交﹐相黷以結情款”和“上及祖考”(《抱樸子》外篇《疾謬》)。“嘲族”﹐即就士人所屬家族相嘲。本門一二﹕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後。王曰﹕“何不言葛、王﹐而雲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    “上及祖考”﹐即在言談中故意戲弄其祖輩、父輩的名字。本門二﹕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鐘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會答曰﹕“矯然懿實﹐何必同群。”帝復問會﹕“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    本條劉孝標注雲﹕“二陳﹐騫與泰也。會父名繇﹐故以‘遙遙’戲之。騫父矯﹐宣帝諱懿﹐泰父群﹐祖父寔﹐故以此酬之。”本門三﹕    鐘毓為黃門郎﹐有機警﹐在景王坐燕飲。時陳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古之懿士。”顧謂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    本條劉孝標注引孔安國注《論語》曰﹕“忠信為周﹐阿黨為比。黨﹐助也。君子雖眾﹐不相私助。”鐘毓、鐘會為漢司隸鐘繇之子﹐司馬懿為景王司馬師、文帝司馬昭之父﹐陳玄伯之父為陳群﹐武元夏之父為武周。他們通過互相問答、評論前人或者引用《論語》的方式﹐巧妙地隱入對方父親的名字﹐以達到嘲戲之目的。本門三三﹕    庾園客詣孫監﹐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庾大笑曰﹕“諸孫大盛﹐有兒如此。”又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還語人曰﹕“我故勝﹐得重喚奴父名。”    庾爰之﹐小名園客﹐是庾翼之子。孫放﹐字齊莊﹐是中書監孫盛之子。“翼翼”﹐語出《詩經‧小雅‧谷風之什‧楚茨》﹕“我黍與與﹐我稷翼翼。”孫放用“翼翼”的答嘲之語﹐兩次呼喚爰之父親的名字﹐又暗中以“稷”來貶喻之。劉孝標注引《孫放別傳》在敘述此事之後說﹕“放應機制勝﹐時人抑焉。司馬景王、陳、鐘諸賢相酬﹐無以逾也。”對孫放嘲戲應對的能力可謂稱揚備至。但是﹐這種嘲戲有時處理不好﹐往往容易得罪人。《宋書》卷六O《荀伯子傳》﹕    伯子常自矜蔭籍之美﹐謂(王)弘曰﹕“天下膏粱﹐唯使君與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數也。”……凡所奏劾﹐莫不深相謗毀﹐或延及祖禰﹐示其切直﹐又頗雜嘲戲﹐故世人以此非之。    顯然﹐荀伯子進行嘲戲的場合與動機都不合時宜﹐所以為人所詬病。   其二是就地望相嘲。本門四一﹕    習鑿齒、孫興公未相識﹐同在桓公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雲﹕“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仇﹗”習雲﹕“薄伐獫狁﹐至於太原。”    孫興公之語見《詩經‧小雅‧采薇》﹐習鑿齒之語見《詩經‧小雅‧六月》。本條劉孝標注引《毛詩注》曰﹕“蠢﹐動也。荊蠻﹐荊之蠻也。獫狁﹐北夷也。”劉孝標還說﹕“習鑿齒﹐襄陽人﹔孫興公﹐太原人。故因詩以相戲也。”可見他們引用《詩經》的詩句﹐是在嘲笑對方的地望。   其三是就生理、容貌特點相嘲。本門二一﹕    康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僧淵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    康僧淵本來是胡人﹐所以長得“目深而鼻高”﹐與中土士人不一樣。本條劉孝標注引《管輅別傳》曰﹕“鼻者﹐天中之山。”又引《相書》曰﹕“鼻之所在﹐為天中﹔鼻有山象﹐故曰山。”又本門三0﹕    張吳興年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    張玄之年八歲﹐正處在換牙的階段﹐因而“虧齒”。“狗竇”﹐即狗洞﹐漢樂府《十五從軍征》有“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頁77)的詩句。   其四是以他人的尷尬處境相嘲。本門三四﹕    范玄平在簡文坐﹐談欲屈﹐引王長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這一條是描寫范汪在清談場上敗北的情況。又同門五五﹕    謝遏夏月嘗仰臥﹐謝公清晨卒來﹐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躡履問訊﹐公曰﹕“汝可謂‘前倨而後恭’。”    本條劉孝標注引《戰國策》曰﹕“蘇秦說惠王而不見用﹐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大困而歸。父母不與言﹐妻不為下機﹐嫂不為炊。後為從長﹐行過洛陽﹐車騎輜重甚眾﹐秦之昆弟妻嫂側目不敢視。秦笑謂其嫂曰﹕‘何先倨而後恭?’嫂謝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謝安活用了“前倨而後恭”的歷史典故﹐格外幽默風趣。   其五是就知識、學問相嘲。本門四八﹕    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無忤於色。    本條劉孝標注引《漢書》曰﹕“沛公入咸陽﹐召諸父老曰﹕‘天下苦秦苛法久矣﹐今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虞存為“約法三章”注入了新的內容﹐說清談之人、寫文章的人和進行學術研討的人都應受到懲罰。這三方面的事情都不是魏長齊擅長的﹐而虞存的嘲戲之意也正在於此。《排調》六二﹕    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垂成﹐唯少一破。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我當撻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於卿!”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    本條劉孝標注引《尚書大傳》曰﹕“伯禽與康叔見周公﹐三見而三笞﹐康叔有駭色﹐謂伯禽曰﹕‘有商子者﹐賢人也﹐與子見之。’乃見商子而問焉。商子曰﹕‘南山之陽有木焉﹐名喬。’二三子往觀之﹐見喬﹐實高高然而上。反以告商子﹐商子曰﹕‘喬者﹐父道也。南山之陰有木焉﹐名曰梓。’二三子復往觀焉。見梓﹐實晉晉然而俯。反以告商子﹐商子曰﹕‘梓者﹐子道也。’二三子明日見周公﹐入門而趨﹐登堂而跪。周公拂其首﹐勞而食之﹐曰﹕‘爾安見君子乎﹗’”周公與伯禽是父子關系。劉參軍把這個歷史故事拉過來說明他要打周參軍的原因﹐這本來是很不恰當的﹐而周參軍居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伯禽挨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桓玄說劉參軍不要奜蒱蝁牐Aㄖ□短□嗔耍□□□□夼□耍□□懿尉□Ω們詵苧□埃□揮兄□叮□湍衙饈莧擻夼□□?   其六是就宗教信仰相嘲。本門二二﹕    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    本條劉孝標注雲﹕“充崇釋氏﹐甚加敬也。”又雲﹕“終古﹐往古也。《楚辭》曰﹕‘吾不能忍此終古也。’”同門五一﹕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財賄。謝中郎雲﹕“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    本條劉孝標注引《中興書》曰﹕“郗愔及弟曇奉天師道。”又引《晉陽秋》曰﹕“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給沙門以百數。久在揚州﹐征役吏民﹐功賞萬計﹐是以為遐邇所譏。充弟淮﹐亦精勤﹐唯讀佛經、營治寺廟而已矣。”大凡宗教都有泛愛萬物的精神﹐二郗、二何的所作所為背離這種精神﹐勞民傷財﹐所以見嘲於謝據。   第七是就性格、行為相嘲。本門一四﹕    王公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    劉孝標注曰﹕“以戲周之無能。”王導的意思是說周顗為人虛而不實﹐同門一五謝鯤稱周伯仁“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劉孝標注曰﹕“謂顗好媟瀆故。”謝鯤的意思與王導是完全相同的。本門二八﹕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    本條劉孝標注引《逸士傳》曰﹕“巢父者﹐堯時隱人﹐山居﹐不營世利﹐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故號巢父。”又引《高逸沙門傳》曰﹕“遁得深公之言﹐慚恧而已。”中古時代還不是商品經濟的時代﹐所以馬瑞志先生謂《世說新語》“書中撩人的一筆是提到了商人們沿著南部都城建康(今南京)附近的水路從事貿易活動﹐但相對於貴族之林形形色色人物的惡作劇而言﹐他們不過是舞台上的道具”(《<世說新語>的世界》)﹐馬先生的解釋是非常新穎的。買山而隱是現代富翁們的行為﹐在中古時代還不太時興﹐在巢父和許由生活的上古時代就更不存在。巢、許是中古隱者的榜樣﹐所以支道林一提出買山的要求﹐就立刻遭到深公的嘲笑。   其八是就某人的名字相嘲。本門六三﹕    桓南郡與道曜講《老子》﹐王侍中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可顧名思義。”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兒笑。”    本條劉孝標注﹕“道曜﹐未詳。思道﹐王禎之小字也。《老子》明道﹐禎之字思道﹐故曰‘顧名思義’。”王禎之小名為思道﹐《老子》是講“道”的書﹐桓玄讓他“顧名思義”﹐是用他的名字開玩笑。   以上八個方面﹐都突出了“嘲”的特點。在中古時代的嘲戲之談當中﹐還有一種純粹的“戲談”﹐而與“嘲”的意思無關。本門六一﹕    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殷曰﹕“投魚深淵放飛鳥。”次復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翁攀枯枝。”顧曰﹕“井上轆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坐﹐雲﹕“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   “了語”是以終了、結束的具體事實來形象地說明“了”的境界﹕“火燒平原”是原野之“了”﹐“白布纏棺”是人生之“了”﹐“投魚”、“放鳥”意謂一去不可回﹐也是一種“了”。“危語”是以具體的危險情境對“危”的意義加以形象的說明﹐桓、殷、顧三人列舉的事情都非常生動﹐但參軍之語最為絕妙﹕盲人騎馬﹐是一“危”﹐騎瞎馬﹐是二“危”﹐臨深池是三“危”﹐夜半臨深池是四“危”。以十字之語﹐而將“危”的情境描繪得淋漓盡致﹐無怪乎殷仲堪感到“咄咄逼人”了(參見李劍國先生《唐前志怪小說史》﹐頁230~232)。   以上九方面構成了嘲戲的主要內容﹐其它方面的內容當然還有不少。顯而易見﹐嘲戲所反映的生活內容是十分廣闊的﹐它與當時的社會、政治和習俗等諸多方面的文化背景有著廣泛而密切的聯系。   2﹒嘲戲的形式特點   嘲戲之談作為清談的一個變種﹐在形式上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清談的影響。從形式方面著眼﹐嘲戲主要有以下四類﹕   A﹒自我嘲戲。本門三一﹕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    七月七日暴曬衣物﹐是中古時期的一種習俗。《世說新語‧任誕》一0﹕“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本條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曰﹕“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舊俗﹕七月七日法當曬衣。諸阮庭中爛然錦綺﹐咸時總角﹐乃豎長竿掛犢鼻□也。”阮咸也是自我嘲戲。   B﹒嘲戲他人。上文所引(見本書頁142)本門二二、六二等等皆是。   C﹒雙方嘲戲。本門四六﹕    王文度、范榮期俱為簡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將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後。王因謂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礫在後。”    D﹒多人嘲戲﹐如上文所引本門六一等等。這類戲談﹐帶有一定組織性﹐顯然與談玄有關。   (三)矛盾與悖論﹕對於嘲戲的總體認識    中古士人重家世、重氏族、重地望﹐但所有這些被士人們珍視、尊重、捍衛和呵護的東西﹐卻構成了嘲戲的主要內容。換言之﹐嘲戲之談的對象就是以人們所推尊、所崇尚、所保持的某些貴族化的價值觀念乃至文化傳統。這是一種矛盾﹐也是一種悖論。試舉一例以說明之。中古士人特重家諱。《世說新語‧方正》一八﹕    盧志於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於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    “何物”意謂什麼人。盧志在大庭廣眾之下故意冒犯陸機的家諱﹐惹得陸機大怒﹐於是以同樣的方式回敬了盧志這個得意忘形的小人。在中古時代﹐絕對不能直接稱呼他人的父、祖之名﹐這種避諱稱為家諱。家諱通常為人們所尊重。《世說新語‧賞譽》七四﹕    王藍田拜揚州﹐主簿請諱﹐教雲﹕“亡祖、先君﹐名播海內﹐遠近所知﹔內諱不出於外。余無所諱。”    本條劉孝標注引《禮記》曰﹕“婦人之諱不出門。”又《世說新語‧言語》八九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孝武皇帝諱昌明﹐簡文第三子也。初﹐簡文觀讖書曰﹕‘晉氏祚盡昌明。’及帝誕育﹐東方始明﹐故因生時以為諱﹐而相與忘告簡文。問之﹐乃以諱對。簡文流涕曰﹕‘不意我家昌明便出。’帝聰惠﹐推賢任才。年三十五崩。”又《世說新語‧任誕》五0﹕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嚥。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 ”王嘆曰﹕“靈寶故自達﹗”    桓南郡(桓玄)的父親是桓溫﹐所以王大一連串的“溫酒來”使他痛哭流涕。這個故事說明當時的人對家諱的問題相當敏感。樑元帝《金樓子》卷六《雜記篇上》﹕    世人相與呼父為鳳毛﹐而孝武亦施之祖﹐便當可得通用﹐不知此言意何所出。王翼在座﹐聞孝武此言﹐徑造謝超宗﹕“向侍御坐﹐天旨雲弟有鳳毛﹐吾不曾見此物﹐暫借一看。”翼非惟不曉此旨﹐近不知超宗是謝鳳之兒。超宗感觸既深﹐狼狽起還內裡避之。翼謂超宗還內檢取鳳毛﹐坐齋中待望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於是更出對客。翼又謂之曰﹕“鳳毛止於此一看﹐本不將去﹐差無損失﹐那得遂不見借﹖”超宗又走﹐乃令門人密往喻之﹐翼然後去。翼即是於孝武座﹐呼羊肉為蹲鴟者﹐乃其人也。超宗字幾卿﹐中拜率更令。……    這也足以說明中古士人對避諱的重視。這種習俗其實由來已久。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一“諱”條﹕“《春秋左氏》曰﹕‘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則諱之。’則是諱名自周人始也。《禮‧祭儀》雲﹕‘文王稱諱如見親。’”又《顏氏家訓‧風操》論避諱說﹕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樑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竟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並過事也。    所謂“期於滇沛而走”說的就是謝超宗的事﹐此已見於上引《金樓子》。蕭繹和顏之推的記述說明﹐家諱在中古時代是絕對不容觸犯的。但是﹐在嘲戲之談發生的過程中﹐士人們卻把善於巧妙地觸犯別人的家諱當作一種本領﹐旁觀者對此也頗為讚賞。從以上所引《世說新語‧排調》的諸多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因此﹐嘲戲本身實際上與中古名流的信仰和觀念是背道而馳的。究竟原因何在﹖   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嘲戲是中古士人放誕不羈、蔑視禮法之氣度的一種顯現和一種外化。我們看《排調》四所記阮籍和王戎兩位名士的酬答﹕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   本條劉孝標注引《魏氏春秋》曰﹕“時謂王戎未能超俗也。”阮籍稱王戎為“俗物”﹐當然是嘲戲之意﹐王戎的反唇相譏也是一種嘲戲。士人們追求超世脫俗﹐在追求的過程中﹐其所尊重的絕對不允許別人侵犯的家諱便成為犧牲品。連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都可以廣泛納入嘲戲之中。這也真夠曠達﹗盡管這種曠達並不可愛﹐但它足以說明更深層次的問題﹕人的本身似乎有這樣一種本能﹐那就是﹐人尊重什麼﹐也就會摧殘什麼﹐人熱愛什麼﹐也就會破壞什麼。換言之﹐人所創造的美好的一切﹐都要在人的手中覆滅。而最終是人消滅人。萬物成空﹐世界成空──世界本來就是空的﹗這就是佛學的真如﹖   還是回到嘲戲本身。確實﹐某些嘲戲之辭非常無聊﹐甚至令人惡心。《排調》一一﹕    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齎。”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    同門五四﹕    簡文在殿上行﹐右軍與孫興公在後。右軍指簡文語孫曰﹕“此啖名客。”簡文顧曰﹕“天下自有利齒兒。”後王光祿作會稽﹐謝車騎出曲阿祖之﹐王孝伯罷秘書丞﹐在坐﹐謝言及此事﹐因視孝伯曰﹕“王丞齒似不鈍。”王曰﹕“不鈍﹐頗亦驗。”    此二條記述君臣之間的嘲戲﹐就嘲戲的內容來看﹐的確不值得一提。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君臣本來是不平等的﹐而在嘲戲之談進行的過程中﹐他們卻是平等的。嘲戲是一種戲談﹐嘲戲是言語的交鋒﹐嘲戲代表著智慧與才辯。既然如此﹐無論嘲者﹐還是被嘲者﹐就都不會受長幼尊卑或者等級高下的制約和影響了。   中古士人的嘲戲是無拘無束的。其中蘊藏著自由的精神﹐曠達的氣度﹐也包含著悖理的謬說與可笑的荒唐。美妙的嘲戲足以怡情悅性﹐鄙俗的嘲戲令人懨懨欲睡。     -- 不過﹐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166.111.7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