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故事》 唐諾 著 印刻出版社
中度嗜讀者的團體諮商
如果你是個推理迷,又或者你從傅達仁的年代就開始留意任何關於
美國職籃的書寫,你有很高的機會會碰見唐諾這個名字。再假設,你曾
經是/仍舊是朱天心的書迷,那我接下來要說的你心裡多少也有個譜了︰
《擊壤歌》中的宜陽長大後,娶了小蝦,有了個女兒如今都上大學了,
從前那個寫現代詩的浪漫少年,如今行走江湖扛著的名號,便是唐諾。
這樣一則窺奇的文壇閒話,並不是認識他的理想途徑。最好的方法
大家都知道簡直是廢話,就是把他的書找出來看。但我們也不必大老遠
地回到《唐諾談NBA》的九零年代(這書現在大概也絕版了),光瞧
這幾年他幾近量產的文字就夠驚人了。過去兩年,他陸續帶給我們《文
字的故事》、《讀者時代》,然後這個春天,我們收到了《閱讀的故事》。
打頭陣的是《文字的故事》,這書以許進雄先生的甲骨文研究成果為骨
幹,透過具體化、故事化造字的經驗(而非死記六書),嘗試重新培養
我們對漢「字」的敏感;接下來的《讀者時代》雖然表面上是唐諾近年
所寫的導讀合成的集子,但定睛一看,被他引介的這些書,幾乎都是國
外行之有年的舊經典,換句話說,很可能都是他本人早在中年以前便熟
讀、熱愛的作品,只嘆中譯本來得太遲。而唐諾,趁著引進這些書的機
會,和它曾經熱愛過的文字重新作了對話,才有了《讀者時代》的誕生;
緊接著的2003年,唐諾又在《印刻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系列以「閱讀」
為題的專欄,《閱讀的故事》便是脫胎於此。
以上是一條什麼樣的線索?它似乎意味著像唐諾這樣一個老練的寫
作者,帶著他年少東征西討學來的技藝,重新回到了起點,抗衡這個出
版量產,閱讀益趨輕薄短小的年代。從一個字,到一篇小說,最後是整
體的閱讀經驗,全部重頭來一遍,從大規模的粗放回到精耕細作的年代
去。是的,在我們的時代裡,一個人一天接觸的文字量往往是數以萬計,
卻因為我們僅僅是工具性地使用它,只讓文字負載快速傳達訊息的功能,
從前閱讀(即是把文字當成你交往的對象)過程中許多美好的質素便陷
落了,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逐漸失去耐性的世界,很有可能同時喪失
鑑別真正精巧之物的能力,這便是唐諾念茲在茲的杞憂所在,也是他化
身為一個「經師」寫出這三本書的重要緣由。
翻開《閱讀的故事》目錄,你會看到諸如「書讀不懂怎麼辦?」「
第一本書在哪裡?」「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這樣的標題,像極了
報紙上會出現在婚姻家庭版上的那種Q&A。但你如果是個毫無經驗,
初出茅廬的新手閱讀者,見獵心喜冒冒失失就闖進去,包準你還沒出山
門同眾家高手過招前,就先被你滿腹經綸的老師傅給嚇死了。波赫士、
馬奎斯、卡爾維諾、納布可夫、本雅明,一個又一個名字排山倒海而來。
(別忘了這本書最初是在文學雜誌上連載的專欄)如果沒半個聽過那該
怎麼辦?唐諾也沒告訴我們,不過他似乎認定了知道這些個大頭的名字
是閱讀他作品前的必要美德。還好,不過就是幾個名字,熟記起來倒也
不是難事,有事沒事孤狗一下大概也可以知道這些大頭的基本資料。如
此,唐諾開出來的先決條件僅僅如此,倘若還有別的,那只剩耐心二字。
(有趣的是,唐諾反覆強調閱讀需要耐心,但若當你看到這本近四百頁
厚的《閱讀的故事》,還沒有未戰先怯願意嘗試一讀的話,恭喜你,唐
諾的那些話都不是對你說的。他言者諄諄想勸誡的人大概也沒那個閒功
夫翻他的書。)保持住你的耐心,循線閱讀下去,你會發現唐諾精心設
置了多少旁支的線索,要誘導你進入更多瑰麗的世界。等到你再也捨不
得忘掉那許許多多美好的名字時,你已經身陷米諾斯的迷宮而不自覺了。
像我的朋友所說,既然上了賊船,就作個快樂的海盜吧。
假使你自認為是一個堪稱熟練的閱讀者,《閱讀的故事》真正給你
的,反而不是導覽,指南,入場須知這一類的東西。它是一個再簡單不
過的團體諮商,提供的是經驗分享和心靈的撫慰。內中所提的一切一切,
你或多或少都有共鳴。知道這世界上有人跟你瘋著同樣的事,煩惱類似
的問題,童年也是這樣過的,某方面說來,就算是病,也因為其他資深
病友的深情傾訴而不再恐懼或孤單。
關於閱讀的前景,或許沒有唐諾本人所憂慮的那麼糟糕。但我很願
意相信這個閱讀界資深前輩的真誠心意。在這個變得太快的年代,對於
自己心所鍾愛之物,誰能不常存一絲一切美好就要消逝的恐懼?不幸的
是,唐諾的苦口婆心,最後聽得見的多半還是自己人,徒留一種對鏡的
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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