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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柳美里: 家夢已遠
發信站臺灣學術網路 BBS 實驗站 (Sun Jul 4 15:05:23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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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受詛之家--讀柳美里的<<家夢已遠>>
文:紀大偉
其實,兒提時期所看的《小叮噹》漫畫也經常
出現恐怖故事。其中一則就敘述了一種要命的玩
具屋:任何人只要一看見這美麗的屋子,就想進
入;一旦進去了,就出不來。漫畫結尾,難題解
開──為了救人,不得不將玩具屋拆開,結果發
現屋子裡粘滿彼此識或不識的許多人。
是的,這種玩具屋幾乎等於放大的「蟑螂屋」,
只不過裡頭粘的是人而不是蟲。在閱讀柳美里的
<家夢已遠>時,我不免聯想起這吸力特強的屋
子。
<家夢已遠>初始,奇異的房屋意象就躍然紙
上:某一家人長時間分居,彼此少有往來,然而
父親卻買下一塊地,為早已名存實亡的這個家建
造了一棟大宅,簡直重演天方夜譚的魔法。父親
建起新宅,自然熱切希望兩名女兒搬去同住;女
兒們百般不情願地參觀新屋,結果駭異發現父親
為新屋投注無比心力:父親竟然已經在無人進駐
的空屋裡窀積了全新的廚具、電器、調味料以及
前妻和女兒們的泳裝──他以為離散的家人終有
一日會陪他在新社區游泳哩。妹妹匆忙逃離,姐
姐素美卻粘滯新屋裡,目睹更多人被吸進屋子。
父親似乎不甘新屋太冷清,居然還邀請一個在車
站流浪的家庭進駐,為新家增添人味。原本對新
屋一點也沒興趣的妹妹得知陌生家庭佔領了「她」
家,領土意識竟又油然而生,嚷著要逐出外人。
這屋子想必受了詛咒,於是不相干的角色都吸
粘在這棟屋子裡。
不過,<家夢已遠>並沒有將受詛的房子直接
形容成蟑螂屋──根據小說裡的父親說法,新屋
是墳墓。
父親自我調侃道,「這房子,就算是我給自己
蓋的一座高級墳墓啦。」做為家庭基地的房子當
然不會只是父親的墳墓,女兒也該被埋進去──
難怪大女兒素美覺得,「感覺上,好像他(父親)
立刻就要把我推進房裡去關起來似的,我不禁死
命地抓住進門處的牆壁。」新宅就像家族墳墓一
樣,門口郵筒的名牌一一寫上全家人的姓名,雖
然這一家根本不同住──或者父親暗自希望,這
屋子終將是大家的最後歸宿?父親為求人氣充
盈,邀集流浪家庭進佔,可是鬼氣反而壓過人氣
(或人影酷似鬼影);就如素美說,「房子這東西
真怪,總是出人意料地,一下有人出現,一下又
有人消失。」然而,這棟房(或,這座墳)並不
是像古埃及金字塔那種全能智慧型墳墓;新宅反
而破綻四處:缺電,缺瓦斯,沒有大門鑰匙。甚
至父親當初打腫臉充胖子才鉅額貸款建起這房
子。乍看堅實的一座墳,恐怕終有崩潰的一日。
<家夢已遠>的重點自然不在於具體的屋子,
而在於具體房屋所隱喻的抽象家庭。千瘡百孔的
新屋,正好對應荒腔走板的家庭。新屋究其實是
個虛擬信箱:所有的角色將氣力投遞給新屋,而
這些氣力卻自動轉寄到家庭。妹妹藉由逃離新屋
來逃離復活的家庭;姐姐藉著留住新屋來追想失
落的家庭;格外奇觀的角色是父親,他拚命戀屋
戀物,是為了要重新打造淪亡的家庭。父親彷彿
中了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懷抱時空錯亂的悲
劇英雄精神,然而他的加倍努力也就越加曝顯家
的荒謬危難處境。
或許受詛之屋──無論是柳美里版本還是《小
叮噹》版本──的吸引力並不在具體的屋子本身,
而在於抽象的家庭意念。一旦家庭意念的開關啟
動,每個人體內的小雷達都會感應,一個個乖乖
走向屋子,入內就位,參與彼此拉扯的家庭通俗
劇。屋子裡的某些人可能在拉拉扯扯的過程中被
擠出去,也可能因為家庭的電力耗弱跌出屋外,
但終有一天又懵懵懂懂吸回屋裡,或更迷糊地吸
入其他人聲鼎沸的房屋。有些留在屋子裡的人則
忙著加強家庭的電流,好讓屋外的人回流,或者
讓磁力不足的人彈射出去。
與其說屋子中了魔,不如說是人受了詛咒。小
說內外皆如此。
◆◆◆
在初識柳美里作品之前,我誤以為她的小說專
事呈現青春亮麗的新世代女性。但在細讀之後才
發覺,她的小說重點與其在於新世代女性「自身」,
還不如說是這些女子和家庭之間的「關係」。女子
如何被吸進家庭,如何從家庭彈射出來,如何在
進出過程中不致狼狽跌倒,往往是柳美里小說的
執迷主題。除了獲獎名作<家夢已遠>和<家庭
電影>之外,柳美里的<豆芽>也顯現女子和家
庭之間毛骨悚然的角力。
<豆芽>的故事裡,主人翁依例又是年近三十
的女子。女人必需面對三個家庭:除了她自己的
家庭,她一方面和智障男子相親,一方面又和已
婚的中年男同事交往,後兩者背後自然各自聳立
家庭的飄搖影子。
三個家庭中,尢其引人注明的是第三個──已
婚男同事的妻子發現先生與主人翁的婚外情,遂
將情緒大肆宣洩在主人翁頭上,極盡歇斯底理,
讓人錯愕震動。妻子的憤怒並非只限於單調形式,
反而不時更新花樣,甚至以姐妹情誼的樣貌出現。
既然人心幽微,我甚至不免疑猜:與其說妻子對
主人翁懷抱的情緒全是忿恨,不如說其中還摻有
些許感激──若不是第三者出現,一直困守家庭
的她恐怕遲遲找不到宣洩苦楚的正當出口。藉由
第三者妨害家庭,妻子才得以從家庭逃脫,她已
經受詛夠久了。
站在三個家庭中間的主人翁,何去何從?雖然
她被冠以「妨害家庭」之罪,她──典型的柳美
里筆下主人翁──卻更像慘遭「家庭妨害」哩。
直到小說末了,她還沒有決定最後將被吸進那一
幢受詛之屋,只剩她孤寂一人。她慌張撥電話找
人說話,越慌亂就越找不到人,「誰都不在。還有
誰在呢?就是我自己。」
站在家庭之外,柳美里的女人還沒有找到救贖
在哪裡。在家庭崩潰之前,人早已搖搖欲墜。
end
家夢已遠
柳美里著
麥田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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