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ook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耕堂讀書記(五) 清代文獻(二) 魯迅先生在《買小學大全記》那篇文章中﹐稱讚了過去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清代文字獄檔》。由於他的啟發﹐我也買到了一部﹐共九冊。六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參觀了一次關於曹雪芹的展覽﹐會上也陳列了這部書以表明當時文禁之嚴。但是﹐我仔細觀察﹐它所陳列的﹐隻是第九冊﹐雖然也疊放了九本。因此想到﹐這部書已經不容易得到了﹐所以視為珍秘。 在十年動亂中﹐此書也被抄去﹐我當時想﹐這個書名﹐恐怕有些犯禁吧﹐是否要追問﹕你為什麼買這種書﹖其實﹐這是我神經過敏﹐想得太多了﹐它終於沒有丟失。 它這次回到家來﹐因為我也有了一番親身經歷﹐就不太重視它﹐過去大部都讀過了。 回想一下﹐其中雖也有幾件大案﹐夠得上“文字之獄”﹐但大多數卻是小題大作。作文字的人﹐雖也充軍殺頭﹐妻子為奴﹐但那些文字﹐實在談不上是什麼著作。有的人﹐原來還是一番好意﹐想討皇帝喜歡﹐得到一些名利的。他興興沖沖把文字呈上去以後﹐不知觸犯了皇帝的哪條神經﹐龍心沒有大悅﹐反而大怒。因此就把腦袋掉了﹐實在是“無意中得之的”。並且﹐也總是連累很多人﹐拖很長時間﹐案牘往返﹐天下不寧。如果當時這位作者﹐明達冷靜一些﹐不財迷心竅﹐天下原可以平安無事的。 例如雍正初年的汪景祺《西征隨筆》案﹐當時皇帝看得很重﹐此書抄獲以後﹐御筆在書的首頁批注﹕ 悖謬犯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種得漏網也。 汪景祺的結局是﹕ 立斬梟示。其妻子發遣黑龍江﹐給與窮披甲之人為奴。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著革職﹐發遣寧古塔。其五服以內之族人﹐見任及候選候補者﹐俱著查出﹐一一革職﹐令伊本籍地方官約束﹐不許出境。 《西征隨筆》這本書﹐故宮博物院先在《掌故叢編》連載﹐頁碼獨自起訖﹐以備讀者將來折出自訂成書。還附有許寶蘅寫的一篇前言﹐不過是告誡後人﹕“君子其亦知所鑒乎﹗”後來又出了單行本。我在舊書店得到一本﹐不知出自誰家﹐好像長期擲放在廚房裡﹐煙薰火燎﹐灰塵藏於書內﹐我在修整時﹐為細塵所染﹐不適者數日﹐曾書於書皮志戒。 看過以後﹐是一本很無聊的小書。作者並非文人﹐隻是一個破落子弟﹐性情狂放﹐行為卑劣﹐自己洋洋得意﹐形之文字﹐實際上有很多不通的地方。此人被皇帝定為大逆﹐是說他譏訕聖祖。實際上他隻是道聽途說﹐而且也談不上是什麼嚴重的譏訕。如果當時他隻是寫來自己看看﹐放在書包裡﹐是不會出什麼亂子的。糟糕的是他把這本書﹐送給了大將軍年羹堯﹐是從年的家中查抄出來﹐其中有大拍年羹堯馬屁的信、文章、詩詞。 皇帝正要定年羹堯的罪﹐得到了這樣一本書﹐就成為一個突破口﹐成了年羹堯“大逆五罪”的一條﹐叫做“見知不舉”。 送給別人一本書﹐人家大概也沒有看﹐促成了大案﹐死亡兩家﹐對人對己﹐都可以說是大不方便吧﹗ 年羹堯原是雍邸舊人﹐是清世宗的心腹、走狗。在雍正初年﹐皇帝忙於兄弟間的鬥爭﹐西南一帶也不平穩﹐年羹堯的官職﹐急遽上升﹐一直到“撫遠大將軍、太保、一等公、川陝總督”。 在這一期間﹐紅極一時的年羹堯﹐確如汪景祺所頌揚的﹕ “閣下以翼為明聽之才﹐當心膂股肱之任﹐君臣遇合﹐一德一心。”《掌故叢編》 後來改名為《文獻叢編》﹐在第一輯﹐刊有《年羹堯奏折》一束﹐第一折為奏謝貂皮褂等物﹐折後附有雍正皇帝朱諭﹕ 實尚未酬爾之心勞歷忠四字也﹗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賞爾之待朕﹔爾不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應朕之知遇。惟將互相……勉﹐在念做千古榜樣人物也。 在這一束奏折裡﹐主要是答謝皇帝的“寵頒”。其中有鹿尾、袍褂、茶葉、西洋規矩、東珠、琺琅雙眼翎、鳥槍、平安丸、天王補心丹、自鳴表等貴重物品﹐可見君臣之間﹐不隻推心置腹﹐雍正皇帝對年羹堯的關懷﹐真是無微不至了。 及至幾個兄弟先後被迫害致死﹐西南一帶也穩定下來﹐他對年羹堯的態度﹐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 據蕭奭《永憲錄》﹐最後是﹕議政大臣等﹐臚列年羹堯九十二大罪﹐請誅大逆﹐以正國法。 這九十二大罪﹐又分別歸納為﹕大逆之罪﹔欺罔之罪﹔僭越之罪﹔狂悖之罪﹔專擅之罪﹔貪黷之罪﹔侵蝕之罪﹔忌刻之罪。實際上有很多罪名﹐是強拉硬扯﹐隨便上綱的。 此案牽連的人很多﹐汪景祺並非知名人士﹐隻是因為他這本書﹐才引起人們注意。 《文獻叢編》還刊載了允□、允□案。此案為清世宗剪除政治對手﹐頗為嚴重。允□、允□﹐均系世宗兄弟。這一輯有牽連人犯穆景遠(西洋人)、奏道然(禮科給事中)、何圖(允□親信)、張瞎子等人的口供單。 第二輯刊有雍正四年四月上諭﹕“允□交與都統楚仲侍衛胡什裡﹐馳驛從西安一路來京。”五月又命侍衛納蘇圖至保定﹐傳諭直撫李紱﹐令將允□留住保定。李紱接此任務後﹐先後秦折九件﹐皆關允□在保之事。 李紱身為封疆重臣﹐他接受的是一種非常嚴重﹐並非常不好掌握﹐不好處理的任務。 如果不明皇帝內心本意﹐措置失當﹐或輕或重﹐均可招來殺身滅門之禍。好在李紱老姦巨滑﹐又深知雍正用心﹐沒有大錯﹐但也可從奏折中看出﹐他已經戰戰兢兢﹐神經緊張到幾乎要失常之態。第一折奏報﹕ 臣隨飛檄密飭由陝至京沿途直隸州縣各官﹐如遇允□入境﹐即差員役密送至保﹐仍先行報臣等因去後。現在於臣衙門前﹐預備小房三間﹐四面加砌牆垣﹐前門堅固。至允□至日﹐立即送入居住﹐前門加封。另設轉桶﹐傳進飲食。四面另有小房﹐派同知二員、守備二員﹐各帶兵役﹐輪班密守。再允□系有大罪之人﹐一切飲食日用﹐俱照罪人之例﹐給與養瞻。 納蘇圖回到雍正那裡﹐說李紱有“便宜行事”的意思﹐李紱聲稱﹕ 至於便宜行事﹐臣並無此語。原謂飲食日用﹐待以罪人之例﹐俱出臣等執法﹐非由上意耳。非敢謂別有揣摩﹐臣復折內﹐亦並無此意也。 讀者注意﹕“便宜行事”四字﹐關系甚大。所以李紱趕緊聲明。允□至保定後﹐李紱對他的四名家人﹐采取了一些“想當然”的措施﹐稍為嚴了一些﹐雍正在他的第四件奏折後批道﹕ 此必是楚宗(仲﹖)的瘋主意﹐李紱你乃大儒封疆重臣﹐豈可聽彼亂為﹐不自立主見﹐此事大錯了。 第五折﹐李紱奏報允□暈死後蘇﹐這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雍正皇帝在折上作了很多批注﹕ 今日仍是此旨﹐便宜行事﹐則朕假手於大臣﹐如何使得﹖ 又恐李紱失於右傾﹐乃批﹕ 正為此恐非過則不及也﹗ 又批﹕ 即此朕意尚未定﹐爾乃大臣﹐何必懸揣﹖ 又批﹕ 凡有形跡、有意之舉﹐萬萬使不得。但嚴待聽其自為﹐朕自有道理﹐至囑至囑﹗ 奉到如此明確的諭旨後﹐李紱自然心領神會。諭旨的妙處在於﹕不留形跡﹐嚴待聽其自為。不久﹐允□就拉起痢來﹐不再進小屋﹐隻是在門口躺臥。也不再到轉桶那裡去取飯食﹐很快就“病故”了。李紱上報﹐奉朱批﹕ 好好殯殮﹐移於體統些房舍。 像李紱這樣的大官﹐所用幕賓﹐都是高手。密議後所擬奏折﹐處處小心試探﹐自己留有余地﹐得到朱批根據後﹐再采取相應行動。所以如此敏感性的事件﹐他居然做得稱旨﹐後來得到好處。據《永憲錄》﹐那位都統楚仲﹐過了幾年竟得罪咎。雍正說﹐叫他去“帶領”允□﹐他竟“用三條鏈鎖拿允□”﹐並錯傳李紱要“便宜行事”。其實﹐楚仲何嘗不也是一番用心﹐想得到皇帝歡心﹐但他究竟是一個粗人﹐做事留有痕跡。終於下場不佳。 以上這些出版物﹐所載雖系零碎檔案材料﹐但究系確鑿有據的歷史。讀中國歷史﹐有時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倒不如讀聖賢的經書﹐雖都是一些空洞的話﹐有時卻是開人心胸﹐引導向上的。古人有此經驗﹐所以勸人讀史讀經﹐兩相結合。這是很有道理的。                  -- 皆累朝宿儒大老﹐社稷倚重。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211.151.9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