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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堂讀書記(六) 買《太平廣記》記 我第一次買得的《太平廣記》﹐是掃葉山房的石印本﹐共四函﹐三十二冊。其中短缺兩冊﹐用兩本《人海記》充襯著。 書是從天津勸業場二樓藻玉堂買的﹐當時的掌櫃﹐是灤縣一帶口音﹐他誠實地告訴了我這個情況﹐並說﹕“閒看去吧﹐不好補。”   A收入本書中的《耕堂讀書記》(六)、(七)、(八)、(九)﹐在《〈孫犁文集〉續編三》中原為(一)、(二)、(三)、(四)。其中《買〈太平廣記〉記》為本書編者輯入。──編者注 回到家來﹐把書裝訂整理了一下﹐也沒有仔細讀﹐就放起來。“文革”以後﹐所抄書籍發還﹐我把這部書﹐送給了韓映山同志。這部書﹐我買時價錢五元。 對於這部聲名顯赫的書﹐我有了這部殘缺的石印本﹐還是不甘心﹐後來又在天津古籍書店和平路門市部﹐即過去的泰康商場樓下﹐買了一部小木板的《太平廣記》﹐木夾﹐共八套﹐六十四冊。書是山東開雕的﹐字體倒也清整﹐隻是紙張不好﹐是一種很薄的黃色土紙﹐就像鄉下用的燒紙。前兩冊﹐還有些圈點、批注﹐是原閱書人做的﹐弄得紙面很不幹凈。書籍發還以後﹐這部書送給了李克明同志。其實這些同志﹐並沒有版本之好﹐對於這些古董玩意兒﹐一定不會喜好的﹜蜪y渴椋□衣蚴保□矍□□嗽□? 這種小木板的《太平廣記》﹐我還見過廣東的一種刻本﹐雖系白紙﹐但字體漫漶過甚﹐還不及此本清晰。 買書的欲望﹐和其他欲望一樣﹐總是逐步升級﹐得隴望蜀。我又托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北京舊書店覓購明刊影印本的《太平廣記》。不久﹐書籍寄來﹐共十函﹐六十冊﹐宣紙印刷﹐磁青書面﹐絲線裝訂﹐雍容華貴﹐不可言狀。價一百元。 據書店人稱﹐茅盾同志亦在尋找此書﹐因我登記較早﹐故歸我所有。此書抄家後﹐被列為珍貴二等﹐發還書籍時﹐示意我“捐獻國家”﹐我當時答稱﹐業務所需﹐不願捐獻﹐請按政策辦事。執事者遂把書還我﹐書尚完好﹐隻是碰掉幾個骨簽。 人民文學出版社排印的《太平廣記》﹐我也買了一部﹐是一九六一年印本﹐紙張稍黑。近年我們排印的古籍﹐雖所據為善本﹐然因校對工作搞不上去﹐常常事與願違﹐不能令人滿意。 此外﹐在五十年代﹐天津僻靜街道上﹐常有書攤﹐在北大關一胡同中﹐我曾見明刊本《太平廣記》十余冊﹐藍色虎皮宣紙封皮。我有潔癖﹐見其上有許多蒼蠅糞﹐猶豫未買﹐遂為會文堂主人買去﹐失之交臂﹐後頗悔之。會文堂在夫子廟街﹐主人為清朝一宦官﹐時常挾一青包袱﹐往來於早市冷攤﹐精於版本之學。                    1980年12月 買《王國維遺書》記 一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金梅同志代購《王國維遺書》一部﹐共十六冊﹐價二十六元。此書系上海古籍書店據商務印書館原印本影印。 我在中學讀書時﹐曾買商務排印本《宋元戲曲史》一本﹐系讀王氏著作之始。稍後買《人間詞話》﹐樸社所印。這些書都已於戰亂中遺失。 進城後﹐為彌補此缺﹐先買《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一冊﹐包括王氏戲曲研究著作八種﹐隻缺《曲錄》﹐中國洈涳n靄嬪紓□瘓盼迤唚瓿靄妗﹕笤詒本╖□彩諧【墑樘□□□咦啊鍛踔翼u□攀欏肥□□幔□蠆恢□□瘢□衣羌郯海□錘椅式蚨□埂? 一九五九年﹐中華書局影印《觀堂集林》出版﹐購買一部﹐共四冊﹐也是根據商務所印全集本﹐但刪去詩詞雜文二卷﹐另加別集中考証文字二卷﹐以為“王氏所作關於古代史料、古器物及文字學、音韻學等重要論文﹐大體已包括在內”。 今查所刪詩詞雜文二卷篇目﹐不隻詩詞﹐有關王氏生平身世﹐思想見解﹐頗為重要﹐且與所作研究﹐所成學術﹐有密切關系﹐可以互相參稽﹔即雜文中﹐有很多篇﹐就是有關以上幾方面的重要文章。我以為中華本《觀堂集林》所以要刪除這些文字﹐是在當時的極左思潮影響下﹐見到其中有些涉及遜清“帝室”的文字﹐認為是封建糟粕﹐不得不刪。其實﹐研究王國維的東西﹐避開這些是不應該的﹐是不可能的。 另外﹐中華本的《觀堂集林》﹐還刪去了羅振玉和蔣汝藻的兩篇序文﹐理由恐與上述同。但一部大書﹐缺少了序﹐一開卷便是光禿禿的正文﹐讀起來是不方便的﹐也會減少興味的。蔣序沒有什麼學術價值﹐羅序還是可以一讀的。此外﹐中華本有斷句﹐但水平不高﹐我能讀斷的﹐斷者亦斷﹔我不能讀斷的﹐斷者亦闕如。如此﹐實可不斷也。 此後﹐在我大買舊書的期間﹐又買到一本線裝的《觀堂外集》。薄薄一冊﹐首列所譯斯坦因《流沙訪古記》﹐主要記斯氏攫取敦煌石室寶物經過。次為“丙午以前詩”。再次為“人間詞”。系羅福成輯印於天津者。 因為早已購置了以上的書﹐這次再買遺書之前﹐曾有躊躇。以為所缺者﹐當系考古研究方面的專門著作﹐對自己用處不大﹐但窺全之念又甚切﹐終於買了。 二 我的藏書中﹐有一本羅振玉撰寫的“丁戌稿”。其中有關王國維的文章共有四篇﹕ 《王忠愨公遺抎躂e罰弧逗D□踔翼u□□罰弧鍛踔翼u□鶇□罰弧都勞踔翼u□摹貳? 《序》為羅氏所刊王氏《遺書》的序言﹐中記王國維佚事二則﹐以証明“唯公有過人之識﹐故其為學亦理解洞明”者。 《傳》記王國維幼年聰明﹐“讀書通敏……年未冠文名噪於鄉裡”﹐“再應鄉舉不中﹐乃致力於古詩文”﹐中日戰役後﹐汪康年創辦《時務報》﹐於上海﹐王國維為了生活﹐給他司書記。後羅振玉創東文學社﹐王往就讀。後又由羅資助留學日本。因病歸國﹐於南通師范學校主講哲學、心理、倫理諸學科。成名後﹐在清學部總務司行走﹐歷充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修。辛亥革命﹐又東渡日本。在日本﹐初仍治東西洋學術﹐復從籐田博士治歐文及西洋哲學、文學、美術﹐尤喜韓圖(王氏譯音為汗德)、叔本華、尼采諸家之說。此時羅振玉認為尼采諸家學說﹐流弊滋多﹐勸他放棄所學﹐“反經信古”。 王“聞而憬然自懟﹐以前所學未醇﹐取行篋《靜安文集》百余冊﹐咸摧燒之。” 我讀到這裡﹐有兩種感想﹕一是羅振玉的復古思想﹐改變了王國維的學習進程。如果不是他這種倒退主張﹐王國維的學術道路﹐還可能向更新更進步的方向走去。應該說明﹐這時王國維是“攜家相從”﹐在生活和別的方面﹐可能要仰仗羅振玉﹐所以他這樣聽從羅的話﹐並表現得這樣堅決。二是﹐從這件事﹐我初步看出王國維的性格﹐有些病態﹐即所謂“狂易”﹐這對他後來的結束﹐是一脈相連的。 羅振玉接著敘述﹕“公居海東﹐既盡棄所學﹐乃寢饋於往歲予所贈諸家書﹐予又盡出大雲書庫藏書三十萬卷﹐古器物銘識拓本數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恣公搜討﹐復與海外學者移書論學。” 後來王國維歸國﹐給退位而仍僭居皇宮的溥儀﹐“供奉南書房”。“食五品俸﹐賜紫禁城騎馬﹐命檢昭陽殿書籍”。後來“值宮門之惇{□□□魅璩妓樂□澹□□猿遼裎涿龐□誘□□□圓還□啊薄? 這又說明﹐在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以前﹐他已經有過這種表現了。然羅文述王之死因﹐有“今年夏南勢北漸﹐危且益甚”語。“今年”﹐即一九二七年。則王之恐怖革命﹐促其自盡之說﹐亦為有因矣。 《別傳》隻有一個內容﹐就是介紹王國維的《論政學疏草》。這篇疏草表現了王國維對世界形勢﹐中西政治文化及其效果的見解﹐看來非常重要。他認為“西人之說﹐大率過偏而失其中﹐執一而忘其余”。“與民休息之術﹐莫尚於黃老﹐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於周孔”。因而排斥新說﹐主張傳統。但此疏是由羅振玉轉述﹐意義恐還有些出入。 我想﹕這是給“皇帝”上言﹐王國維也得選擇一些投合口味的話。又因為他的職務所在﹐他的立論﹐也必須設法維護皇家和自己的地位和利益。這些見解﹐不一定都是王國維當時心裡的話﹐其中恐怕有很多矛盾﹐有很多他自己不能解脫的困難﹐這些都會加深他的痛苦﹐促進其死亡。 最有趣也最無味的﹐是最後一篇《祭王忠愨公文》。開頭說﹕“海寧王忠愨公﹐既完大節﹐事聞﹐天子哀悼﹐群倫震動。 其友羅振玉為位以哭﹐復至都門經紀其喪。”緊接著說﹐當年王國維如何“暗然無聞於當世”﹐羅如何“知為偉器﹐為謀月廩”。以後王“蔚然成碩儒”﹐兩人一同“供奉南齋”﹐“十月之變”﹐如何“約同死”。羅振玉說﹕他自己“自甲子以來﹐蓋犯三死而未死”。每次都有不死之由。這次老友故去﹐本應也決心死去了﹐又念﹕“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繼公死﹐悠悠之口﹐或且謂予希恩澤。”就是說﹐怕別人議論他﹐也想得到王國維死後的好處﹐所以又不死了。王國維得到什麼好處呢﹖不過是流亡皇帝的“予謚忠愨﹐派貝子致奠﹐給陀羅經被﹐並賞銀二千元治喪”而已。這真是疵鴩f還說摹澳┤樂□佟繃恕? 對於羅氏﹐所知甚少﹐其於古籍文物﹐似亦頗有搜羅傳播之勞績。然讀此文後﹐深感此公之無聊﹐扭捏作態﹐自忘其醜﹐虛偽已極﹐恬不知恥矣。 三 其實像羅振玉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自殺身死的。 當時圍繞著退位皇帝﹐分得一些好處的所有遺老遺少﹐都不會為了皇帝蒙塵而死去。但像王國維這樣的書呆子卻自殺了。 在鬧劇一般的﹐重溫舊夢的骯臟一群中﹐增加了一點悲劇性質﹐直到現在還為一些崇拜王氏學術的人們所縈念。所念者自非僅是王氏的學術﹐也是他的天才橫死的不幸了。 王國維的學問﹐在當時一輩人中﹐可以稱得鴻博浩瀚。在閱歷方面﹐他曾到日本留學﹐也能以英文譯書報。對於國內外重大政治動向﹐也不是不關心﹐不了解﹐並非很閉塞的人。 在當時﹐尤其是張勛復辟失敗之後﹐就是一些粗野的軍閥﹐無知的政客﹐都知道在中國再實現帝制為不可能。像王國維這樣的知識分子﹐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殉煙消火滅的“清室”﹖ 王國維的死因很復雜﹐有時代環境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個人悲劇性的因素﹐即心理與病理的因素。 他的處境﹐充滿矛盾。他的聲名﹐毀譽交加。中國理學性命之說﹐西洋哲學唯心之論﹐深刻地﹐矛盾交織地﹐影響著他的人生觀﹐使他產生了厭世思想﹐以死求得解脫的病態心理。 如果羅振玉所記述的都屬實﹐那麼羅振玉對王國維的識拔、資助、教誨﹐使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學家”。但在政治上﹐卻把他推到了一個死角﹐帶到了一個絕境。平心而論﹐不能把過錯﹐都推到羅氏的身上﹐王國維也有自己選擇的余地﹐所以隻能說是王氏個人的悲劇。 學識﹐學識。然有學者未必有識﹐有識者未必有學。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鑽進一個小天地﹐研究一種學科﹐名聲很大﹐自己壁k暈□扔泄□酥□□□陀泄□酥□叮□饈腔岷α俗約旱摹K低豕□□苡醒□剩□箍梢櫻□□緶拚裼袼□裕? “唯公有過人之識﹐故其為學﹐亦理解洞明。世人徒驚公之學﹐而不知公之達識﹐固未足以知公。即重公節行﹐而不知公乃智仁兼盡﹐亦知公未盡也。”這就不是我所能相信的了。 人無學﹐仍可以操斧而作﹐荷耒而耕﹐陽光雨露﹐得其自然。有學而無識﹐則易矛盾百出﹐進退失據﹐心身交瘁。即如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中所說的﹕“若使憂能傷人﹐此子不得永年矣﹗”王國維的悲劇﹐就在於他學問過深﹐識見太淺了。 王氏在學術成就上的特點﹐是深邃精密。其得力之處﹐從他個人來說﹐為舊學根柢很深﹐所見古代器物甚廣﹔從他所處的時代說﹐則外來的一些科學知識﹐治學方法﹐也促進了他的成就﹔至於他在文藝評論方面的許多新的創見﹐除去外來影響﹐因為他本身是一位詩詞作者﹐所以能談出一些他人不能道出的新鮮道理來。 遺書洋洋大觀﹐但為求全求大而輯入者亦不少﹐此乃歷來編輯遺書的通病。我有興趣也能讀得懂的﹐不過還是早已購買的那些文藝方面的著作。過去想讀而沒有﹐存於遺書之中的是《靜安文集》和《續集》。他的散文﹐明達而暢曉﹐不尚文采﹐而取準確翔實。這些作品﹐雖隻佔遺書的一小部分﹐但能讀到﹐就算沒有白買這部大著作了。 四 羅振玉在傳中所記王氏之生平學歷﹐與王氏所作“自敘”﹐無大出入。因知羅氏雖於文中摻雜一些自己對王的恩惠知遇﹐實系多年老友﹐知之甚深﹐所記材料﹐究比他人言者﹐為可信也。 王氏棄新學﹐專注舊學以後﹐認為“中國新發見之學問”有五項﹕(一)殷墟甲骨文﹔(二)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四)內閣大庫之書籍檔案﹔(五)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埭餈荂撓愬狦╮憐障吽撲x岡□□鬧□韃10薅嗌儐F嬤□錚還磐庾逡盼模□跏現□恫環螅□較畈10醋齔齠嗌儷杉ㄍ猓□淥□□矯媯□□甲齔雋順鏨□難芯俊9□□□以□矯□□靡話僭□嘸郟□蛄艘徊俊讀魃匙辜頡罰□蛭摹15際筒糠鄭□低跏鮮直省N宜渫廡校□材蕓闖□跏峽賈□□廈埽□位□□□罰□疚□窩□□潰□摶願醇櫻□□手□u╔涫擔□竽延屑獺? 王氏對古代地理歷史﹐特別是古代西北邊陲的地理歷史的研究﹐收獲甚豐﹐為人推重﹐實際也受益於西洋歷史科學。 但他在後期﹐對西洋的自然科學﹐持菲薄態度。他說﹕“夫科學之所能馭者﹐空間也﹐時間也﹐物質也。人類與動植物之軀體也。然其結構癒復雜﹐則科學之律令﹐癒不確實。至於人心之靈﹐及人類所構成之社會國家﹐則有民族之特性﹐數千年之歷史﹐與其周圍之一切環境﹐萬不能以科學之法治之。” 對西方的歷史科學﹐承認其進步﹐但貶低其效果。他說﹐“至西洋近百年中﹐自然科學與歷史科學之進步﹐誠為深邃精密﹐然不過少數學問家﹐用以研究物理﹐考証事實﹐琢磨心思﹐消遣歲月斯可矣……。亦猶富人之華服﹐大家之古玩﹐可以飾觀瞻﹐而不足以養口體。是以歐戰以後﹐彼土有識之士﹐乃轉而崇拜東方之學術。”(以上引文均見《論政學疏草》) 王國維把自己用苦功研究的東西﹐看成是無補實際﹐脫離人民的東西﹐說明他不隻對生活現實﹐失去信心﹔對他致力的學術﹐也失去信心了。而西人崇拜東方之論﹐也不過是當時守舊派的陳詞濫調。“因為外國人也喜歡這個﹐所以我們就死抱住這個。”好像不是為了中國人而研究學術﹐反是為了外國人而研究學術了。 事實是﹐當清末民初﹐我國處在弱肉強食的悲慘時代﹐無論日本、英、美、法各國﹐都在一方面用軍事力量侵略我們﹐又一方面掠奪、搜求、研究、讚美我們的“東方文化”。 當時有識之士﹐洞察了帝國主義的陰謀﹐反其道而行之﹔吸收外國進步的﹐於我有用的東西﹐批判自己固有的﹐腐朽落後的東西﹐因而逐步擺脫了我們民族的困難處境。帝國主義的學者們﹐乃與當時的清朝遺老們一唱一和﹐這也是有其歷史的必然性的。 五 王有一篇《文學小言》﹐凡十七條﹐說明其文學見解。他以為﹕文學起源於剩余精力﹐與兒童之遊戲同。因此﹐文學無功利﹐文學無名利。景與情為文學二元素﹐文學作品為主客觀之交代。他認為天才難產﹐天才多痛苦。“天才者﹐天之所靳﹐人之不幸也。” 天才又須人格高尚﹐“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才能產生真正的大文學家。文學家必須“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感情真者﹐觀物亦真”。 這些主張﹐有些來源於西洋唯心主義的文藝理論﹐有些是歸納出來的文學規律﹐有些則帶有主觀片面性。例如第十七條﹐王氏反對“以文學為職業”。以為“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得生活﹔而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認為“以文學為職業﹐餔啜的文學也”。這真是本末倒置﹐閉著眼睛說話了。不先得生活﹐何以有文學﹖隻是“為文學而生活”﹐生活得下去嗎﹖人不餔啜﹐何以生存﹖莫非王氏主張文學隻能是業余的嗎﹖ 然其他職業﹐也都是為了餔啜。王氏寫這篇文章時﹐職業作家尚少﹐不然會群起而攻之了。 王氏這些主張﹐亦運用在他的《人間詞話》一書中﹐因膾炙人口﹐不論。他這些觀點﹐來源於他當時正在熱中的叔本華、尼采等人的唯心哲學。以為哲學、文學﹐都可以脫離社會、政治﹐而獨立存在。是“不能以利祿勸”的﹐甚至可以與社會興味“相刺謬”。 這些主張﹐與王國維所處的現實生活﹐發生很大矛盾﹐造成他的很大痛苦。癒感到痛苦﹐他癒信奉這種學說﹐把叔本華等視若奾涕揣詗鷌蓐媌z轡淖種校□傅餃鬆□厝淮□吹鬧種滯純啵□髡盼難□牆饌淹純嗟囊恢址椒a□蚨騲鹽難□淖饔茫□檔偷健跋□病繃礁鱟稚稀? 這些見解﹐在當時的中國﹐不失為新鮮之物。加上王氏的文學知識﹐創作體會﹐相互生發﹐又運用到文藝評論上﹐他這些觀點﹐很為人們樂於稱道。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知識界漸漸對這些理論淡漠了。 國內外現實主義的文學創作的大量湧現﹐辯証唯物主義的哲學思想的沖激﹐人們對他這種理論﹐就疑信參半了。 歷來的唯心主義文學家﹐都強調文學家的主觀的、意志的力量﹐都夢想把文學超駕於國家、社會、政治、法律之上﹐成為凌空天上的東西。結果隻能造成文學和作家本身的悲劇。 道理是很簡單的﹕作家既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作品也隻能在社會中生存。作家厭惡世俗﹐而作品必須從世俗中產生。世界上可能有人間天上的作品﹐但不會有人間天上的作家。 王國維理論上的這些主張﹐在他本身的創作實踐中﹐就不能兌現。他當時的社會處境﹐使他不得不歌挽“太後”﹐不得不頌揚“相國”﹐不得不代別人捉刀﹐不得不為衣食屈膝。 社會、政治﹐都要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反映﹐打下歷史的印記。 六王國維在青年時期﹐接觸了西洋哲學、文藝這一新天地﹐他表現了極大的學習熱情。他研究哲學、美學、倫理學、遺傳學。他發表對大學教育課程的意見﹐強調哲學、美學的重要。他一度醉心西洋的戲劇和史詩﹐認為中國不能與之倫比。 並想有所嘗試。這些文章﹐都有文采鋒芒﹐充滿熱情和希冀。 但因為生活道路的曲折變化﹐他後來竟把這些文章看成“不醇”﹐付之一炬。現在的《靜安文集》及其續集﹐乃是其門人後來收集起來的。這使我們想起魯迅記述章太炎對待早年作品的態度。這種心理﹐後人是很難理解的。清罌u□□□恍┬□鬥腫櫻□畛醵暈餮笪幕□□緙4緲剩□繾砣緲瘢□□□瞬瘓茫□□唇夥帕慫枷氳娜耍□滯嘶氐郊頤乓閱諶□恕S秩□□惺厝保□芯俊骯□□薄S械乃涑杉e艽螅□□□塹拿□鄭□□□□嗄耆慫□磐□K□喬嗄曄逼詰姆芊19鄖濬□攘業淖非蠛吞剿鰨□脖凰□親約耗ㄉ繃恕P吹秸飫錚□喚□鞠Ⅲ±□非敖齣耐揪叮□星□鄯錘矗□蚨□谷酥□枷胄形□□星□鄯錘春□懇隻蛉說乃枷胄形□姆錘矗□聳估□返那靶校□□□郝□□挎宥□纈啵□壞枚□□櫻?                  1983年12月17日下午4時改訖 買《魏書》、《北齊書》記 一 一九八○年五月七日﹐沈金梅同志﹐從北京代購中華書局標點本《魏書》一部﹐計八冊﹔《北齊書》一部﹐計二冊。 我的二十四史為“百衲本”﹐但非商務印書館影印的百衲本﹐而是晚清以來﹐各書局各種版本的雜燴。善本甚少﹐閱讀、貯存均不便。所缺數種﹐擬以標點本充之。今見此書﹐卷帙亦甚繁重﹐且有污損。今日修整﹐甚感勞頓。年已老﹐日後仍以少買書為佳也。 國家組織人力﹐整理標點二十四史及《資治通鑒》等書﹐傳播文化﹐嘉惠後學﹐可以說是一種千古盛事。經過整理的二十四史﹐從方便閱讀方面說﹐比以前各書局所出的石印本、鉛印本要好得多。 但每部書前面的出版說明﹐卻寫得很是八股﹐盛氣凌人。 單純以階級鬥爭為綱﹐評價一部古書﹐不隻有誣古人﹐也違反歷史唯物、辯証唯物之義。標點本《魏書》﹐出版於一九七四年﹐出版說明﹐加入了批判“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內容。引用“語錄”﹐也未免牽強附會。既然重印﹐批判一通之後﹐又不得不承認其多種價值﹐立論也就自相矛盾。當然﹐這種寫法﹐自有其時代歷史背景﹐作者的“局限性”﹐也可能為後世讀者所諒解吧。 二 《魏書》號稱“穢史”﹐初不知其穢在何處。是內容蕪雜呢﹖還是所記多猥褻之事﹖ 讀了一些篇章﹐發見《魏書》文字典雅﹐記事明斷﹐雖不能說是史書中的上乘﹐但也很夠一代文獻資格﹐實在談不上一個穢字。 《魏書》為魏收所總纂﹐他的傳記﹐載在《北齊書》。 魏收﹐字伯起﹐巨鹿人。他生於宦家﹐十五歲學習作文。 讀書很用功﹐“夏月﹐坐板床﹐隨樹蔭諷誦﹐積年﹐板床為之銳減”。他文思敏捷﹐“下筆便就﹐不立稿草”。但為人輕佻﹐綽號“驚蛺蝶”。奉使樑朝﹐竟然買吳婢入館﹐遍行姦穢。因此﹐人稱其才﹐而卑其行。 修魏史時﹐所引史官﹐都是依附他的人。有的並非史才﹐有的“全不堪編輯”。參加修史的人﹐自行方便﹐“祖宗姻戚﹐多被書錄﹐飾以美言”。魏收是總編輯﹐並吹出大話﹕“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這就太不像話了。 當時言論﹐都說魏收著史不公平﹐皇帝“詔收於尚書省與諸家子孫共加論討”。這場辯論﹐皇帝親臨﹐空氣非常緊張。 雖然表面上﹐魏收佔了上風﹐告狀的人﹐被定為“謗史”﹐“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魏收也受到皇帝的責難﹐戰栗不止。《魏書》也奉命“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於是“眾口喧然﹐號為‘穢史’”。 後來﹐魏收又奉詔﹐對史書更加研審﹐頗有改正。但“既緣史筆﹐多憾於人﹐齊亡之歲﹐收塚被發﹐棄其骨於外”﹐這種結果﹐在歷代史官中﹐恐怕是最不幸的了。 三 其實﹐魏收雖然監修《魏書》﹐大的關節﹐他是做不了主張﹐要看皇帝的意圖的。但在一些不顯著﹐不甚重要的地方﹐他還是可以施展才華﹐上下其手﹐或加美言﹐或加惡語的。這些地方﹐皇帝不一定留意去看﹐但所記的那些人﹐或那些人的子孫﹐是一定要看的﹐特別關心的。另外ㄐ慼慼慰部慼樅姣漁晼慼慰部戮晼慼백7□□□蚴歉□□8醬□凰□奈淖殖□□□奈淖侄蹋□舛際鞘欠撬□塚□髟顧□擔□嘧□吆圖嘈拚擼□Φ鄙髦卮郵攏□□蕉源□摹6□裎菏照庋□娜耍□詞且餛□檬攏□苣亞饔詮□降摹K淙皇肥橐□蟊□手筆椋□□蛘□蔚囊□螅□飯俚陌□瘢□詞故橇際罰□忠材延詿□秸嬲□鬧薄? 求其大體存實而已。特別是像《魏書》這部著作﹐修書與時代相近﹐魏、齊兩朝相連﹐一些當事人的後代﹐都在朝中做官﹐就更注意其中的褒貶﹐因為這不隻是祖先的名譽問題﹐也是現實的政治問題了。 魏收自視甚高﹐性又褊急﹐他的著述生涯﹐他的官運﹐也不是那麼順利的。他受過箠楚﹐皇帝在宴會時﹐還讓大臣們當面開他的玩笑﹐揭他的短處。有時皇帝高興了﹐也當面夸獎他幾句。說他有文才﹐說他比那些武將還有用處。甚至說﹕ “我後世身名在卿手﹐勿謂我不知。”我們知道﹐魏、齊的那些皇帝﹐都是什麼人物。在這種環境下﹐魏收能把這部著作﹐終於完成﹐也可以說是夠堅韌的了。他所處的境地﹐皇帝給他的待遇﹐也不外是司馬遷所嘆息的“倡優畜之”而已。 這部《魏書》﹐雖被有惡名﹐然終不能廢﹐也沒有別人的著作﹐能把它代替。列於諸史之林﹐堂而皇之﹐不稍遜色。這是因為事過境遷﹐朝代更替﹐利害的關系﹐感情的作用﹐越來越淡漠了。誰好誰壞﹐都已經成為歷史﹐甚至古代史﹐與讀者任何人﹐都沒有關聯了。時間越久﹐史事無証﹐越沒有別的書能代替它﹐它就越被讀者重視﹐因為它究竟還是當時的人撰述的最可靠的材料。古書的神秘神聖之處﹐也就在這裡。 四 魏收是很有文才的﹐他當時所作文、檄、詔、誥﹐為皇家起過很大的作用。齊文襄曾稱讚他﹕“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國之光彩﹐雅俗文墨﹐通達縱橫。我亦使子才、子升時有所作﹐至於普桲P□2患爸□﹗? 溫子升、邢邵﹐是魏收同時代的文士。他們各有朋黨﹐互相拆台﹕ 收每議陋邢邵文。邵又雲﹕“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 魏收乃曰﹕“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黃門郎顏之推以二公意問僕射祖珽﹐珽答曰﹕“見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劣。”收以溫子升全不作賦﹐邢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常雲﹕“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表章碑志自許﹐此外更同兒戲。” 祖珽話的意思是﹕看一個作家的高下﹐先要看他的師承。 魏收的話﹐如果拿今天的情況來解釋﹐就是﹕隻能寫些短小文章的人﹐算不得大作家﹐必須有幾部長篇﹐才能壓眾。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如果生於同時﹐在一處工作﹐則相輕尤甚。因為這涉及到是否被天子重用﹐官品職位。想起來﹐這也很可悲﹐心理狀態﹐幾同於婢妾之流。 《北齊書》魏收傳中﹐隻保存了他的一篇賦﹐題為《枕中篇》。這篇文章﹐以管子的話“任之重者莫如身﹐途之畏者莫如口﹐期之遠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途﹐至遠期﹐惟君子為能及矣”作為引子﹐說明“知幾慮微﹐斯亡則稀。既察且慎﹐福祿攸歸”的道理。文章雖然有些羅嗦﹐但文詞很漂亮。証明他的文才﹐是名不虛傳的。但這篇賦﹐不常見於文學選本﹐可能是因為作者的名聲不大好的緣故。傳中說他碩學大才﹐但不能達命體道﹐“見當途貴遊﹐每以顏色相悅”。這與他這篇文字所表達的思想﹐是很矛盾的。 但又說他﹕“然提獎後輩﹐以名行為先﹐浮華輕險之徒﹐雖有才能﹐弗重也。”這就証明魏收這個人﹐性格言行﹐都是很復雜﹐很不一致的了。 五 文人處世﹐有個人的特征﹐有時代的樣式。歷代生活環境不同﹐政治情況各異﹐他們的作品﹐他們的作照V□□嵌隕□畹奶□齲□□搶硐氳姆5□□疾換嵋謊□□加惺貝□睦佑 O惹亓膠海□8票彼危□懦舖□絞6潰□氖恐詼啵□惱路岣弧6□媳背□10宕□20纖巍19髂┬□保□娜說納□畬□臣罷□未□常□吞乇鵠□偶櫳痢7從吃謁□譴κ撈□群妥髕分□械模□禿苣鹽□□絞6賴娜嗣袼□斫狻D媳背□逼塚□歉齠□業氖逼塚□背□娜撕萇□□□塹納□睿□繞潿□床話玻□鞔□呂吹淖髕凡歡啵□□忌羈痰胤從沉蘇庵侄□搖? 我們今天談論魏收﹐也不過就一篇簡短的傳記﹐零散的材料﹐勉作知人論世的試探﹐究竟有多少科學性﹐就很難說了。檢藏書﹐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趙翼《二十二史考異》﹐對魏收的《魏書》﹐均有評述。李氏認為像北齊的帝王﹐還知道重視文人的工作﹐重視歷史的修撰﹐足見文章為經國之大業﹐即武夫出身者﹐亦不能漠然視之。這種感慨﹐是李氏的夫子自道﹐宦情的急迫表現。王氏所述﹐議論平和﹐他以為《魏書》之所以受人攻難﹐是因為後來幾次有人想重修這部史書﹐既然想重修﹐就要宣揚原作的種種缺失。他並且說﹐魏收的著作﹐列之正史﹐並無愧色﹐可謂先得我心矣。趙氏在列舉《魏史》的不公之處以後﹐又列舉該書中的驚人直筆﹐這足見抹殺這部著作﹐把它籠統地稱為“穢史”﹐是不應該的了。這部書﹐受這樣不公正的待遇﹐不是著作本身的原因﹐而是當時及稍後的政治的原因。 魏收在《枕中篇》中說﹕ 聞諸君子﹐雅道之士﹐遊遨經術﹐厭飫文史。筆有奇峰﹐談有勝理。孝悌之至﹐神明通矣。審道而行﹐量路而止。自我及物﹐先人後己。情無系於榮悴﹐心靡滯於慍喜。 不養望於丘壑﹐不待價於城市。言行相顧﹐慎終猶始。 這些文字﹐可以說是聞道之言矣。然而魏收終於沒有做到﹐或者說﹐他沒有能完全做到。他的言行是不一的﹐他筍nG笫敲揮兄咕車摹K□囊恍┬形□□怯形□日艿慕痰嫉摹5□科湓□穎□7竅癖甑惚鏡那把裕□檔媚茄□虻□S行┤攏□撬□Ω米齙降模□庖□傷□涸鶉巍S行┤率塹筆閉□尾輝市淼模□□荒莧□觶揮行┤率腔肪秤跋燜□□□秤Φ厝□雋恕H皇站糠峭耆耍□諼氖恐校□卜嵌亓19□詰娜宋錚□艿降囊恍╥鴟﹖部潰□梢運稻逃勺勻 R虼蘇□瞧溲孕兄□災□擼□怪□涫欠敲□苤□Γ□暈□杓□傘?                    1984年1月22日 買《飲冰室文集》記 一 我在保定求學時﹐最初見到的《飲冰室文集》﹐是精裝兩厚冊﹐擺在書架上﹐就像兩部大詞典。我從來沒有想購置這一部書﹐也沒有想去讀它。那時樑啟超已經是過時的人物。歷史上有些人物﹐不管他當時多麼名聲赫赫﹐叱吒風雲﹐他的著作﹐能使洛陽紙貴﹐家喻戶曉﹐字字句句﹐被人稱作至理明言。一旦被認為過時﹐就會很輕易地被人遺忘﹐他的著作﹐也就會很隨便地棄置在風塵之中。 樑啟超在清末民初之際﹐可以稱得起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戊戌政變﹐康樑並稱﹐袁氏帝制﹐為了不讓他發表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饋送他十萬元巨款﹐另附其他貴重禮物﹐他沒有收。他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一字千金的了。但不到三十年﹐我上中學時﹐就隻在課堂讀過他一篇《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此外﹐對於這位一代文豪﹐就非常漠然了。 那時﹐已是五四運動之後﹐思想界﹐已經有了新的潮流﹐新的代表人物﹐來吸引青年一代。 二一九六五年春季﹐我終於購買了這部文集。這並不是我急於要讀它﹐是我那時有些閒錢﹐想當藏書家。清人的文集﹐已購置多種﹐在章太炎之後﹐我就想到了樑啟超。 但買來的《飲冰室文集》﹐是中華書局的仿宋線裝本﹐八十冊﹐共十函。 這樣大部頭的文集﹐在樑氏以前﹐沒有見過。憚其浩瀚﹐一直沒有動。經歷浩劫﹐幸未損失﹐現在才有時間和心情﹐把它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說是翻閱﹐就是未經細讀﹐摘要看看的意思。 此本﹐民國十五年九月印行﹐標為“乙醜重編”。樑氏五十三歲以前文字﹐除專著外﹐都包括在內。 卷首有樑啟超原序一篇﹐大意說﹕ 有人想編他的文集﹐他說不好不好。他寫文章﹐沒有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意思。 他寫文章﹐是“應於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可是﹐時勢變化很快﹐“轉瞬之間﹐悉為芻狗”。所以他寫文章﹐隻能披之報章﹐供一時的參考﹐起一時的作用﹐過後就拿它蓋醬瓶好了。他說﹕“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每數月前之文﹐閱數月後讀之﹐已自覺期期以為不可﹐況乃丙申丁酉間之作﹐至今偶一檢視﹐輒欲作嘔﹐否亦汗流浹背矣。”但當編輯告他﹕“雖然﹐先生之文﹐公於世者﹐抑已大半矣。縱自以為不可﹐而此物之存在人間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灑﹐而其言亦皆適於彼時勢之言也。”他也就答應了。 三 關於編輯文集﹐人們想法不一樣﹐主張也不一樣。樑啟超的態度﹐我以為是誠懇的﹐實事求是的﹐合乎事理人情的。 當然﹐文章選擇﹐越嚴格越好﹐不隻編者應該如此﹐作者本人更應該如此。胡子眉毛一把抓﹐不分糠秕粒實﹐一齊編進去﹐究竟不是好辦法。即使現在印刷條件方便﹐貪多求大﹐對讀者﹐對作者﹐都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古人的文集﹐流傳至今﹐為什麼都那樣小﹐那樣單薄﹖除去當時抄寫印刻都不容易﹐主要是編選上的嚴肅認真。古人編訂文集﹐都是先請信得過的師友﹐代為裁定。就是這樣﹐經過歷史長河的淘汰﹐還要有不少作品“散佚”﹐就是說﹐不大為後人歡迎﹐慢慢失傳了。如果當時就拆爛污﹐其後果就更不堪設想。 以上是就嚴肅認真一方面說﹐但還有實事求是一方面。無論誰寫的文章﹐都不會認為一定就是傳世之作。另外﹐文章的作用﹐如不能於當時當地有利﹐更何望於千百年後有用﹖所以古往今來﹐應時之作﹐總是有的﹐而且數量是很大的。如果作者都悔其少作﹐一概摒而不錄﹐不隻抹殺了文章的當時功能﹐後世讀者﹐又從何處考見當時的社會風貌、當時的文壇風貌﹖目前有些作者﹐為保持一貫正確之虛榮﹐清理前此所作之諢詞﹐弄了半輩子文墨﹐隻剩下薄薄一本書﹐這是不必要的﹐也是得不償失的。所以說﹐樑啟超後面表示的態度是好的﹐是合乎道理的。 人非聖賢﹐哪能一貫正確﹖寫文章﹐也常有一時一地的情況﹐為公為私的目的﹐個人的私心雜念等等。如果出之坦率真誠﹐所有這些﹐並不一定影響文章的傳世。相反﹐文章最怕虛偽掩飾﹐這種用心﹐才真正是文章傳世的大敵大患。樑啟超的文章﹐對於當時當地﹐是充滿熱情的﹐是全力以赴的。 他的文章﹐行文流利﹐善於辯論﹐吸收外來的東西﹐迅速而虛懷﹐為國家國民設想﹐有由衷的熱忱。雖都是過時的文字﹐有心人今天讀之﹐還是會有所體會﹐並有所收益的。 四 全書共分五集﹕第一集戊戌以前作﹔第二集旅居日本時作﹔第三集歸國後至歐戰前作﹔第四集歐戰和議以後迄民國十三年冬作﹔第五曰附集。 其中二集分量最大﹐文章最多﹐蓋旅居國外﹐精力得集中使用。 樑氏著作宏富﹐除文集所收﹐尚有單行專著﹐如清代學術概論、墨子學案、中國歷史研究法等﹐及未完成稿﹐共十八種。 他的研究方面﹐很是廣泛﹐要之都是當時國家所需﹐國民所需﹐他認為亟需做的學問。其中包括﹕中國古代哲學、政治思想研究﹔外國哲學、經濟、法制思想介紹﹔中國歷史重要人物的傳記﹔西洋思想家、政治家、愛國志士的傳記﹔中國佛教的研究﹔各國政體國情的介紹﹔弱小民族亡國的慘史等等。 他主張開放﹐通商互利﹐提倡大量翻譯外國書籍。他先後向國人介紹了斯賓那莎、盧梭、達爾文、孟德斯鳩、邊沁、亞裡士多德、康德等人的身世、學術和思想。 當時有些守舊派﹐害怕外國文化思潮﹐會沖垮了中國的固有文化。樑啟超說﹐這是不用擔心的﹐如果我們固有的東西﹐基礎深厚﹐介紹進來的西洋文化﹐隻會增加它的活氣﹐激揚它的發展﹐絕不會動搖它。他熱情地讚揚了嚴復的翻譯工作﹐認為他國學基礎深﹐所以外文也翻得好﹐並勸告所有的留學生向他學習。 五 他寫的文章﹐發表在他主編的報紙上﹐都帶有“政論”性質。他的犀利的文筆和善於辯難的文風﹐長期影響了以後中國報紙的社論和政論。但後人寫的政論﹐說理明辯者有之﹐能像他那樣富於感情的﹐就很少見了。他對國家民族充滿了熱情和希望﹐與當時一些悲觀論者﹐嚇倒在列強的堅兵利器之下相反﹐他認為中華民族有光榮的歷史﹐是不斷進化的﹐中國不是老大﹐而是少年。他為“少年中國學會”作序﹐用形象的筆法﹐把老年和少年作了對比的描述﹐真是神來之筆﹐使人讀起來拍案叫絕。他參加討論了人生觀、生死觀﹐他都是抱樂觀、積極、科學的態度。他是一位偉大的熱烈的啟蒙者﹐主張教育是政治維新之本﹐他也屢次指出由於種種原因﹐造成的國民弱點﹐想盡一切辦法措施﹐使之提高向上。 他的文章的最大特點﹐是感情豐富﹐不論長短文字﹐不管什麼體裁﹐他一下筆就滿帶感情。他寫作起來廢寢忘食﹐能一連工作三十六小時。他在敘述弱小民族亡國慘狀時﹐如同切膚身受﹐一往情深。使異域之人﹐百年之後讀之﹐還聲淚俱下。這種有感情的文章﹐是不會過時的。 然而﹐他並不是一個文學家﹐隻能說是一個文章家、政論家或政治活動家。他認為隻會吟風弄月的詩人﹐沒有什麼實際效用﹐諷之為“鸚鵡學士”﹐自身棄之不為。他提倡顏李學派﹐主張學以致用﹐重視行動和任事精神。 六 這一天才﹐也隻是時代的產物﹐命定要隨時代而消亡。他的中心政治思想是君主立憲﹐民權革命。當這一思想在廣大人民頭腦中沸騰之時﹐他能乘其興會﹐翱翔天際﹐為人景仰。 然而政治潮流﹐是不斷前進的﹐辛亥革命﹐他已經有些落漠﹐當社會主義興起﹐沖激中國思想界的時候﹐他的文章就黯然失色﹐再也沒有過去的活力。對於政治思想上的一些辯論﹐他顯得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理屈詞窮﹐悄然息影。 時勢推移﹐年月無情。展讀其書而念其人﹐於我心雖不無戚戚﹐然憶及海禁初開﹐國家危亡之際﹐仁人志士﹐愛國心切﹐忘我無私﹐聲嘶力竭﹐又不勝其感激追慕之情也。                    1984年5月19日下午寫訖 買《崔東璧遺書》記 一 崔述﹐號東璧﹐河北大名人﹐晚清以來﹐人稱“大名崔氏”者也。 遺書共兩函﹐二十冊﹐古書流通處影印本﹐“文化大革命”以前購﹐未遺失。 遺書的內容﹐主要是《考信錄》。崔氏為人所重﹐也是因為這方面的著作。目錄為﹕ 《考信錄提要》。包括釋例和總目。 《補上古考信錄》。考証開辟之初﹐三皇五帝之史實。 《唐虞考信錄》。考証堯舜之事。 《夏考信錄》。考証禹及其後人之事。 《商考信錄》。考証成湯前後事。 《豐鎬考信錄》。考証周事。 《洙泗考信錄》。考証孔子及其弟子事。 《孟子事實》。考証孟子事。 其學說宗旨為﹕“居今日﹐而欲考唐虞三代之事﹐是非必折衷於孔孟﹐而真偽必取信於詩書。然後聖人之真可見﹐而聖人之道可明也。”他以為聖人之道﹐從堯舜孔孟這條線傳下來。唐朝的滿慼慼播n□鬧熳櫻□捕際俏賴樂□俊K□銜□焦□院螅□瀉芏轡筆椋□綣盼納惺椋□袷榧湍輳□鬃蛹矣□取? 經書傳注裡面﹐竄入了不少楊墨老莊的論點﹐甚至還有縱橫家、小說家以及讖緯家的論點。所以他說﹕“古之異端在儒之外﹐後世之異端則在儒之內。在外者距之排之而已﹐在內者非疏而剔之不可。”他治學的方法是﹕“不以傳注雜於經﹐不以諸子百家雜於經傳。”他鄙薄孔穎達等人對古籍的注疏。 二 崔述生於乾隆五年﹐卒於嘉慶二十一年﹐壽七十七。他的書﹐陸續由他的門人陳履和刊印﹐至道光六年全書才告成。 這部書在出版的當時﹐好像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到清朝末年﹐樑啟超推崇了他﹐說他“善於懷疑”。這是和時代的學風有關的。最近看到上海古籍書店重印此書的廣告﹐前面附有顧頡剛的文章﹐我還沒得看到。崔述的學說﹐一定是會受到“古史辨”這一學派的熱烈歡迎的。 我經書底子差﹐很多原文還讀不懂﹐對於崔氏的著述﹐自然不敢置一詞。對於他的考信錄﹐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但在瀏覽過程中﹐也想到一些求學、著述、環境、朋友的問題。現在粗略記述一下﹐也是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識其小者的意思。 三 崔述不生在通都大邑。家庭也不是什麼名門貴胄﹐他生活在大名這個偏僻的地方﹐家庭也還算是書香門第。他的父母對他督教很嚴﹐他讀書很早﹐心也很細﹐用功很勤。 不管怎樣說﹐他當時讀書﹐還是為了科第。但中了舉人以後﹐就屢試不售。後來選在福建羅源縣﹐當了幾年縣官。官不好做﹐不願意幹了﹐在北京捐了一個主事的空銜﹐回到家鄉﹐專心著書。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在舊社會﹐沒有一個讀書人﹐當初不是想做官的。做官名聲多好聽﹕“為聖天子牧養百姓”﹗ 又有實利可圖。在舊社會﹐也沒有一個人﹐在讀岋r□埃□捅□ㄖ鞠穎□□榱7怠? 一般的規律是﹕讀了書做不成官﹐又因為讀了書﹐別的營生幹不了﹐不得已才去著書。 也有的是﹐雖然做了官﹐但是不得意﹔或者是得過意﹐後來又失意﹐才去著書。這種規律﹐司馬遷已經慨乎言之了﹐他本身就是很好的例証。 在官場失意以後﹐萬念俱寂﹐反倒可以專心致志地從事寫作。崔述當然也不例外。 著書立說﹐需要一些條件﹐首先是本身的條件﹐需要有才、學、識。隻讀過五經四書﹐隻經過科場考試﹐隻會寫八股文章﹐當然還談不上著述。讀書比較廣泛﹐自己沒有特殊的見解﹐也難於著書。有了些見解﹐不願下苦功﹐不願做筆記﹐不願深思熟慮﹐也難於著書。還要有些才﹐文筆能表達自己的所獲。 幸虧崔述都具備了這些條件。但著書立說也很麻煩。雖然有人把著書﹐比作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那是成名以後﹐才能發生的事。著書立說﹐非比賣豆菜﹐隻買些綠豆﹐準備一隻瓦罐﹐三天以後﹐就可生利。有那麼一段時間﹐當我感到家庭生活極端困難時﹐我就曾經想過﹐賣掉我的鋼筆﹐叫老伴去賣豆菜。當時我那支鋼筆﹐確實還不如賣豆菜﹐能養家口。後因時來運轉﹐我才沒有這樣去幹。 這是說明﹐著書立說﹐實在不是容易的事。崔述在辭官不做時﹐還要花錢捐一個主事。這錢不是白花的﹐這是一種投資。有舉人銜﹐當過幾年縣官﹐又是現任的某部主事﹐他的社會地位就提高很多﹐社會地位提高﹐就帶來很多好處﹕交遊文士﹐謁見權貴﹐嚇唬無知。 還有﹐著書立說﹐第一要買紙筆﹐派頭大些的﹐還要雇人抄寫。抄寫出來了﹐真想藏之名山的並不多﹐多的是急於發表﹐和讀者見面。那時又沒有這麼多的報刊雜志﹐隻有刻印。刻印這件事﹐可不簡單﹐成本很大﹐曠日持久﹐弄不好就賠本﹐那時又沒有公家津貼。 一般的人﹐刻不起書﹐揹N□彩欽庋□K□□鷗遄擁攪吮本□□諑蒙嵊齙攪艘晃淮詠□骼吹木偃私諧侶暮停□豢此□奈母澹□12窗菟□□Γ□3械N□□□淌楦宓娜撾瘛? 先在南昌刻了一部分﹐後又在山西太谷刻了一部分﹐及至作者亡故﹐陳履和受全書於棺前﹐在浙江東陽匯刻出齊。這就是陳履和在序中說的﹕“以盡吾二十五年事師之職﹐以慰吾師四十余年著書之心﹐余願足矣。” 這是難得的師生之誼﹐令人羨慕。但這種文字情誼﹐就是在舊社會﹐也是不多見的。 時至今日﹐且不去談論它吧。因為“師道”固然不行﹐“生道”也很難說了。 遺書刻成﹐還要請名人作序﹐這件事也落到了陳履和的身上。他請了一位賜進士及第、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實錄館總裁、武英殷總裁、上書房行走、禮部尚書、兼署戶部尚書、教習庶吉士、加六級隨帶加二級、紀錄四次、山陽王廷珍作序。這在當時﹐確是難能可貴的了。因為所列的官銜﹐比歐陽修在瀧岡阡表一文後面所列的﹐還要長一些﹐□赫一些。 然而﹐即使有名人作序﹐書也不一定就能流傳。崔述在生前﹐就感覺到這一點了。 他有一篇《書考信錄後》﹐大意說﹕ 他中的秀才舉人﹐“同郡人爭譽之”﹐“數百裡之內﹐人莫不交口艷稱之。”“而會試數不第﹐自是稱之者漸少。”“四十以後為考信錄﹐自二三君子外﹐非維不復稱之﹐抑且莫肯觀之。” “當余生前已如是﹐況於身後﹐又安望其美斯愛而愛斯傳﹖然則余之為此﹐不亦徒勞矣乎﹗” 可見﹐同郡人羨慕的是做官﹐是榮華富貴﹐至於什麼學術﹐什麼著作﹐並不重視。 現在有了稿費﹐著作直接與經濟聯系起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依我看﹐他這部著作﹐如果不是遇到清朝末年﹐學術思想大變﹐讀書人從八股取士中解放出來﹐它究竟沉埋到哪年哪月﹐就很難說了。 四 崔述是儒家正統派﹐他把“道”和聖人聯系起來﹐把“道統”看成一條線。把“真理”絕對化﹐純凈化﹐像在真空管裡生成。我對這一點﹐是有些懷疑的。真理隻能是相對的﹐是不斷發展的﹐在發展過程中﹐它要吸收別的東西﹐或者說﹐是和別的東西互相滲透。就像河流一樣﹐隨其所至﹐它要滋潤一些東西﹐也必然為別的東西所滲入。“道” 是這樣發展的﹐文化也是這樣發展的。不會有一成不變的道﹐也不會有一成不變的文化。 崔述是從歷史的角度﹐這樣主張的。但歷史的發展﹐也是很復雜的﹐綜合萬物﹐變幻萬端的。聖人是聖之時者﹐他的道﹐在往下傳的時候﹐必然要受不同時代思想的影響和充實﹐引起本身的變化。我們的古老文化﹐我們的古代歷史﹐如果隻有儒家﹐沒有楊墨﹐沒有老莊﹐沒有縱橫家﹐小說家﹐沒有神話傳說﹐那將是多麼單調啊﹗ 書前他那篇《自敘》寫得很好﹐我也讀得懂﹐有興趣。這篇文字﹐有真情﹐有實況﹐有很好的見解。他在講述他對一些古書、一些人物的看法時﹐他常常引用當前的事例作証﹐有時是故事﹐有時是笑話﹐有時是諺語。使得這樣深奧的學術文章﹐充滿生機和活氣。 遺書中有他的一本文集﹐是他的雜文。他的雜文寫得並不很精彩﹐大概是幼年寫“時文”寫慣了﹐帶有八股文的死板氣息。就像現在有些人﹐前些年寫大字報、大批判稿、應景詩文寫慣了﹐現在想認真搞些創作﹐總是轉不過來﹐帶有新八股的虛假味道一樣。 他是歷史考証家﹐不是作家。 -- 皆累朝宿儒大老﹐社稷倚重。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211.151.9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