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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讀書記(七) 讀《伊川先生年譜》記 我讀書不求甚解﹐又好想當然﹐以己意度古人文詞﹐所以常常弄錯。查詞書的習慣也差。初中時﹐老師叫買《辭源》﹐我花了七塊白洋買了一部丙種的﹐使用得不多﹐保存得很好。可惜在抗日戰爭期間﹐被漢姦搶走了。進城後又買了一部舊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造反派偷去了。 比如“程門立雪”這個典故﹐本來一查就可明了的﹐可是我一直沒去查考。因此﹐這個詞兒﹐長期在我的腦子裡形成的印象是﹕有兩個弟子﹐去拜訪程頤﹐程的架子很大﹐正在閉門高臥﹐兩個弟子站在門外﹐天下著大雪﹐他們直直地立在那裡不動。 晚年讀了《朱子文集》裡的《伊川先生年譜》﹐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原文為﹕ 遊定夫、楊中立來見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顧曰﹕“二子猶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則門外雪深尺餘矣。其嚴厲如此。 這說明﹐兩個弟子是侍立在屋裡﹐而不是站立在大門以外。是老師叫他們去睡覺的時候﹐出門來才看見下了大雪。 這裡記述了一下大雪﹐不過是為了增加描寫的氣氛。中國有許多散文﹐在結尾時﹐常常好用這個手法。這裡﹐也反襯兩個弟子侍立時間之長。 雪下到一尺深了﹐恐怕要有兩、三個小時才行。不過站在屋裡﹐總比站在門外暖和多了﹐不然老師也不會老是閉著眼坐在那裡。 這個典故是表明古人的尊師重道的。然而﹐老師不說話﹐閉著眼睛﹐也許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許是對兩個弟子無話可說﹐也許是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能因為這一件事﹐就給他下個“嚴厲如此”。因為另有記載﹕“晚年接學者﹐乃更平易﹐蓋其學已到至。” 不過程頤這個人﹐確是有些言語和行動﹐不近人情。例如他給皇帝講書﹐過去都是站著講﹐他獨獨要求坐著講﹐以明尊師重道。朝廷的體制﹐是那麼隨便改得的﹖又如課間休息時﹐年幼的皇帝攀折了一條柳枝﹐他就說道﹕“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像訓斥鄉間小孩子一樣﹐弄的皇帝“不悅”。 連舉薦他來的司馬光﹐“聞之變不悅”。和他同朝做官的蘇軾蘇轍兄弟﹐對他也很不滿意。蘇軾在上給皇帝的奏折中就曾說﹕“臣素疾程某之姦﹐未嘗假以詞色。” 按說蘇氏兄弟也屬於司馬光這一派﹐但他們是會做官的﹐是辦實事的﹐是講究通達的。對程頤這種過於矯飾的空言泛論﹐時常加以無情的諷刺﹐直至結下仇怨。當然﹐也有人說﹐其中摻雜著一些爭名奪利的成分。 當時宰臣們薦舉程頤的奏章﹐措詞很高。其中謂﹕ 言必忠信﹐動遵禮儀﹔矜式士類﹐裨益風化。材資勁正﹐有中正不倚之風﹔識慮明徹﹐至知幾其神之妙。 但這些溢美之詞﹐並不保証程頤有實際的工作經驗和能力。到了京城﹐朝廷隻給他一些管文化教育的閒散官兒做﹐除去叫他“說書”外﹐還叫他“兼判登聞鼓院”﹐就是叫他去管上訪。他說﹕“入談道德﹐出領訴訟”﹐不願意幹。其實這倒是一件實際工作。 蘇轍背後對太後說這個人“不靖”﹐就是說他不安分。但他為什麼竟能享那麼高的盛譽﹐而屢次為名公巨卿們所推薦呢﹖道理是﹕對宰臣們來說﹐他們能給天子找到這樣一個剛正純粹的大儒﹐以為是盡了自己的職責﹐為太平盛世添加了光彩。對程頤本人來說﹐既然自己是因為剛正純粹﹐被朝野看重﹐就無妨再加大這方面的資本﹐弄得更突出些。 這也是一種進身之道。不過也埋伏下了危機。當時朝廷的政局﹐像棋局一樣﹐鬥爭激烈。等到薦引他的一派人失勢﹐他也就跟著倒楣。或者他的一些奇特的令人非議的行徑﹐給反對派提供了口實﹐把帳算在舉薦他的一派人頭上。所以後來﹐諫議大夫孔文仲奏程頤﹕ 污下儉巧﹐素無鄉行。經筵講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台諫﹐騰口間亂﹐以償恩仇。致市井目為五鬼之魁。請放還田裡﹐以示典型。 以後又弄得﹕“其所著書﹐令監司覺察。”“事下河南府體究﹐盡逐學徒﹐復隸黨籍。”就是說﹐不隻著作被禁﹐株連弟子﹐而且又被掛上黑牌了。 如果他老老實實﹐在鄉下聚徒授書﹐恐怕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吧﹗                    1984年9月14日改訖 讀《朱熹傳》記 我現在讀的《朱子文集》﹐是叢書集成中的正誼堂全書本﹐共十冊。清康熙年間張伯行編訂。我另有四部叢刊本《朱文公集》﹐也是十冊﹐是根據明刊本影印的。兩相對照﹐張本刪去的東西很多﹐主要是詩和奏議。他所編入的書信回答﹐都是關於性理之學的論辯﹐所錄少量雜文﹐也都是與理學有關的。張伯行是清朝的理學家﹐用各取所需的方法﹐編輯了這部文集。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此曾加以嚴厲評譏。 這樣編輯的文集﹐當然是有很多缺點的。不過﹐商務印的這部叢書集成﹐書版小巧﹐印刷清楚﹐校對也算精審﹐讀起來很方便。而我那部四部叢刊本﹐因為是縮印﹐字體有些模糊﹐老年人讀起來費力﹐隻好作為參考之用﹐束之高閣。 張本前面附有朱熹本傳。 熹生於建炎四年。成名很娸V□曄□斯庇諳紓□薪□康淞? 但官一直做得不順利﹐有人為他統計﹐“登第五十年﹐仕於外者九﹐考立朝僅四十日。”主要是因為他的主張﹐與當時的朝論不合﹐皇帝不肯重用他。淳熙六年﹐朱熹上疏言事﹐皇帝讀了大怒說﹕“是以我為亡君也。”宰相趙雄言於上曰﹕“士之好名﹐陛下疾之癒甚﹐則人之譽之益眾﹐無乃適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長而用之﹐彼漸當事任﹐能否自見矣。”上以為然。 這是宰相替他說了好話﹐救了他。歷史上常有這種例子﹐有人自以為忠﹐向皇帝直言進諫﹐結果惹得皇帝大怒﹐闖下殺身大禍﹐這時就常常有人﹐從旁講這一類好話﹐使言者轉危為安。不然﹐這也要看在什麼時候﹐遇見什麼皇帝。南宋之時﹐國家偏安﹐人材為重﹐注意影響﹐皇帝的脾氣也好些。 如果遇到的是清朝雍正乾隆那樣的“英明之主”﹐就不聽這種勸告。他們要想對付哪一個人﹐是先收集能使此人名聲掃地的“材料”﹐或是動用酷刑﹐叫他招承一連串聳人聽聞的罪狀。 這樣一來﹐就是殺了這個人﹐他的名譽也不會再在群眾中存在了。 因為朱熹賑濟災民有方﹐皇帝稱讚說﹕“朱熹政事卻有可觀。”可見他還是有一些實際工作能力的。四部叢刊本的文集中﹐就保留了不少他從吏時的文書。 但他是繼承周、程之學的﹐不甘心做地方官﹐而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道統﹐推行於天下。他屢次上書﹐都是不合時宜的話﹐既惹得皇帝厭煩﹐也得罪了不少權貴。於是他的下場﹐就和他的前輩程頤一樣了。 先是吏部尚書鄭丙上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欺世盜名﹐不宜信用。” 後來監察御史陳賈又對皇帝說﹕“臣伏見近世道學﹐其說以謹獨為能﹐以踐履為高﹐以正心誠意克己復禮為事。若此之類﹐皆學者所共學也﹐而其徒乃謂己獨能之﹐夷考其所為﹐則又大不然。不幾於假其名以濟⑽騔躓J俊? 這樣﹐政府開始禁止他的學說。 後來因為他得罪了韓胄﹐韓竟誣他“圖謀不軌”。把他和他學生﹐定為“偽黨”、“逆黨”﹐有人還上疏“乞斬朱熹”。 此時﹐他的“從遊之士﹐特立不顧者﹐屏伏邱壑﹐依阿巽懦者﹐更認他師﹐過門不入。甚至變易衣冠﹐狎遊市肆﹐以別其非黨。”這種情景﹐和十年動亂中有些人的遭遇﹐何其相似﹗也可以說是夠悲慘夠凄涼的了。他活了七十一歲﹐死後才得平反。 我對朱子的學說﹐因為缺少研究﹐不敢妄加評議。但我尊重這位學者﹐我買了不少他的著作。除了兩種文集外﹐寒齋尚藏有《朱子年譜》一部﹐他輯錄的《三朝名臣言行錄》和《五朝名臣言錄》各一部﹐《近思錄》一部。此外還有《詩集傳》和《論語集注》等。 他的一生﹐除去極力宣傳他的正心誠意的學說﹐還做了很多有價值的學術工作﹐古書的整理集注工作。不過我也有些管窺之見﹐以為﹕孔子的學說﹐本來是很實際的、活潑的、生動的。孔子的言論﹐很少教條﹐都是從經驗得來﹐從實際出發﹐以啟發的方式﹐傳給弟子。因此能長期不衰﹐而為歷代帝王所重。而性理之學﹐把聖人的學說抽象了﹐僵化了﹐變為教條﹐成為脫離實際的意識活動﹐一般人既難以理解﹐難以領會﹐做起來也很困難﹐沒有一定的標準。因此﹐也就常常與追求實效、習慣變通的政治﹐發生抵牾和矛盾﹐作為點綴還可﹐要想施之行政﹐就不為政治家所喜歡了。 1984年9月15日讀《宋文鑒》記《宋文鑒》﹐國學基本叢書本﹐共十六冊。卷首有周必大的序。他說﹕“文之盛衰主乎氣﹐辭之工拙存乎理。”又說﹐“天啟藝祖﹐生知文武﹐取五代破碎之天下而混一之﹐崇雅黜浮﹐汲汲乎以垂世立教為事﹐列聖相承﹐治出於一。” 第一段話﹐是表明他對文章的看法﹔第二段話﹐說明宋自開國以來﹐在五代長期兵荒馬亂之後﹐在文化典籍的廢墟上﹐做了很多重建、修整和創造的工作。北宋時﹐他們編輯了幾部大書﹐如《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廣徵傳引》﹐使得一些古書內容得以流傳。司馬光等人﹐又撰寫了一部歷史著作《資治通鑒》。歷觀各個朝代﹐在整理歷史文化方面﹐宋朝的成就可說是最突出的。以上這幾部大書﹐寒齋有幸﹐都已購存插架。因為有這個傳統﹐南渡以後﹐他們還編輯了這一部《宋文鑒》﹐規模雖然不及以上各書﹐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也算很不容易了。 此集所選﹐斷自北宋﹐周必大提出衡選標準﹕ 古賦詩騷﹐則欲主文而譎諫﹔典冊詔誥﹐則欲溫厚而有體﹔奏疏表章﹐取其諒直而忠愛者﹔箴銘讚頌﹐取其精愨而詳明者。以至碑記論序書啟雜著﹐大率事辭稱者為先﹐事勝辭則次之﹔文質備者為先﹐質勝文則次之。 《宋文鑒》一共一百五十卷。是呂祖謙編輯的。他選文的主張是﹕ 國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寬。仁廟以後﹐文士輩出﹐故所取稍嚴。如歐陽公、司馬公、蘇內翰、黃門諸公之交﹐俱自成一家﹐以文傳世﹐今姑擇其尤者﹐以備篇帙。 或其人有聞於時﹐而其文不為後進所誦習﹐如李公擇、孫莘老、李泰伯之類﹐亦搜求其文﹐以存其姓氏﹐使不湮沒。或其嘗仕於朝﹐不為清議所予﹐而其文亦有可觀﹐如呂惠卿之類﹐亦取其不悖於理者﹐而不以人廢言。(卷首《太史成公編宋文鑒始末》) 他這些話﹐對編輯斷代文學總集﹐是值得參考的﹐是合理可行的。 這部書的編輯﹐是由宋孝宗提起﹐由宰臣薦舉人材。呂祖謙受命以後﹐隻用了一年多時間﹐就編成了。因勞致疾﹐皇帝存問賞賜﹐並加封官爵。 歷代編輯大部頭書籍﹐都是由皇帝出面﹐委派大臣領其事﹐並組織書局﹐對編輯人員﹐待遇優厚﹐事成之後﹐都論功行賞。這也是歷代皇帝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團結使用的方法。 朝野上下﹐都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隆重﹐參與者以地處清要﹐感到光榮。宋之編輯上面提到過的幾部大書﹐明之編輯《永樂大典》﹐清之編輯《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無不如此。但有賞也有罰﹐不稱職或弄出差錯﹐都受處分。 《宋文鑒》的規模小﹐又在偏安之時﹐並無其他編輯人員列名﹐可能就是呂祖謙一個人在那裡幹。後來清朝編輯《四庫全書》﹐總是用一些皇子、大臣領銜﹐不作實事﹐空得名譽。 但既是奉敕編書﹐在聖旨下辦事﹐還是鄭重其事﹐要負一點責任的。 不知為什麼﹐寫到這裡﹐一下子聯想到﹐三十年代良友編印的《中國新文學大系》。 是由書店聘請幾位權威作家﹐分擔各個文體的編選工作。其工作方式﹐是由書店先把有關材料送給編選者﹐由他親自選好﹐然後作一序文﹐置於卷首﹐說明他編選的尺度和對已選各篇的評價。序文都寫得非常認真精彩。例如魯迅編選的小說二集﹐就是如此。編選者都親自下手﹐用了很大工夫﹐注入了很多心血﹐有強烈的熱情和責任感。書店投入的人力並不多﹐幾乎是趙家璧一個人在那裡跑上跑下。但書印得很成功﹐成為一代文獻。 近幾年來﹐各地編輯文學總集之風﹐又盛了起來﹐或以時代分﹐或以文體分﹐這自然是好現象。但常常不是由出版社出面﹐而是由一個什麼編委會出面﹐這個編委會﹐自然都是名流﹐人員眾多﹐機構龐大。但做實事的人好像不多。所需材料﹐常常不是自己去找﹐而是通知作品有可能被選的作家提供﹐有時還要求提供單面的印件﹐附帶填寫履歷表﹐作品發表年月等等。主編者不直接從原始材料選稿﹐而是經過下面的人層層上交﹐最後定稿。這還能看出主編的取舍嗎﹖有的甚至委托地方選稿﹐然後匯集上報。有的幹脆請作家自選。 這樣一來﹐委員們豈不與過去那些空列頭銜的太子太保﹐沒有多大區別了嗎﹖ 這是編選方面的大概情形。至於出版周期之長(一般出版社﹐出一本書﹐正常周期是一年零六個月﹐有的要三年四年不等)﹐校對之不負責﹐裝訂之不善﹐鉛字的模糊﹐排版的不整齊等等技術問題﹐就先不用去談﹐等待改革吧﹗ 考察一下歷史﹐一代文化成果的大小有無﹐常常與那一朝代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態度有直接關系。當前﹐國家正在大力改善知識分子的待遇﹐我們應該負責地出版一些從內容到形式﹐從質到量都是第一流的書籍了。                    1984年9月17日下午 讀《沈下賢集》 一九五六年五月﹐我一個人南下遊歷﹐至南京﹐逛古籍書店﹐見架上有觀古堂所著書及匯刻書一部﹐標價七十金元﹐以天晚﹐未及細看目錄。那些年﹐我讀了葉德輝所著《書林清話》等書﹐覺得他對古籍確有研究﹐文字亦通暢有條理﹐並聽說他刻的書很有名﹐回到天津就匯款去買了來。一看細目﹐都是一些偏僻、零碎的書﹐對我有用的東西很少。唯其中有《沈下賢集》二冊﹐這倒是我久想得到的書﹐因此﹐雖然花了那麼多錢﹐買了一堆閒物﹐也就不覺得後悔了。 《沈下賢集》﹐過去確是難得。魯迅先生在《唐宋傳奇集》的稗邊小綴中寫道﹕“《沈下賢集》今有長沙葉氏觀古堂刻本及上海涵芬樓影印本。二十年前則甚罕覯。余所見者為影鈔小草齋本﹐既錄其傳奇三篇﹐又以丁氏八千卷樓鈔本改校數字。”這說明此書過去隻有鈔本傳流﹐而觀古堂刻本﹐不隻是近年首刻之本﹐而且也是值得重視的本子了。 沈下賢﹐據《四庫全書總目》介紹﹐名亞之﹐吳興人。元和十年進士。大和三年﹐柏耆宣慰德州﹐辟為判官。耆罷﹐亞之亦坐貶南康尉。他和當時詩人李賀、杜牧、李商隱都有交往﹐並被推重﹐可是他的詩在本集中﹐隻保留十隻涹慰摮U克擔□□□摹霸蛭裎□蔗齲□謁□浴17跬芍□洹﹗倍沖圃匏□鬧救□□骸案且嚓┤蛔砸□咭病﹗? 在唐人中﹐他並不是什麼大作家﹐宋姚鉉纂修的《唐文粹》隻選了他的三封書信(《上李諫議書》﹐《上塚官書》﹐《與孺顏上人書》)﹐一篇紀事(《李紳傳》)。 魯迅的《唐宋傳奇集》﹐收錄了他的三篇傳奇﹕《湘中怨辭》﹐《異夢錄》﹐《秦夢記》。這三篇﹐也都載於《太平廣記》。 他的傳奇﹐故事都很簡單﹐附有詩詞﹐寫法也有些相同之處﹐並非唐人傳奇中之傑作。然敘事簡潔有力﹐則為沈下賢之特有風格。如《湘中怨辭》開首之對話﹐生曰﹕“能遂我歸之乎﹖”女應曰﹕“婢御無悔。”遂與居。 在他的史實性紀事﹐讀起來﹐文字有些晦澀﹐敘事無輕重﹐並非史才。但人物傳記﹐則很有特色﹐簡練生動﹐逼真傳神。正像他自己說的﹕“其夫以為沈下賢工文﹐又能創窈窕之思﹐善感物態。”(《為人撰乞巧文》)這些文字﹐讀來驚心動魄﹐確有很大功力。也用他自己的話形容﹐則是﹕“鼓吹既作﹐能使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敘草書送山人王傳義》) 他對自己的才能很自負﹐屢次直言不諱。在《文祝延》一文中﹐他又說﹕“或謂軍副者亞之﹐能變風從律﹐善闡物志。” 善感物態﹐善闡物志﹐都是說善於體會﹐善於描寫。窈窕之思﹐則是描寫中的作者的情思﹐也就是感情。 他有一篇人物傳記﹐題為《馮燕傳》。全文四百五十五字。 其最重要一段文章如下﹕ 燕伺得間﹐復偃寢中﹐拒寢戶﹐嬰還﹐妻開戶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脊步就蔽﹐轉匿戶扇後﹐而巾墜枕下﹐與佩刀近。嬰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取刀授燕。燕熟視﹐斷其妻頸﹐遂持巾去。 這是一個非常緊張的場面﹐他隻用了六十九個字﹐寫了三個人物﹐在這一危險時刻的舉動、心爵冈楓P欏F渲小把啾凹共驕捅巍繃□鱟鄭□吹沒盍榛釹鄭□宋鍇樽矗□繚諛殼啊? 我們不去評論文章中道德觀念的是非﹐隻是說明沈下賢體物傳情之妙。這樣一個三角關系﹐一個出人意外的結局﹐如果放在今天開拓型作家手裡﹐至少可以寫成十萬字的中篇小說。 我們說﹐唐代散文﹐和唐代的詩歌一樣﹐文字語言的修養和成就﹐達到了真美善的高度。這一高度﹐非宋人可比﹐元明勿論﹐也非蒲鬆齡這樣有成就的作家可比。《聊齋志異》紀事﹐固有其文字之妙﹐但和唐人紀事比較﹐仍見其人為的痕跡。唐人紀事﹐一出天然。樸實無華﹐而真情畢見。作者能用最簡練的文字﹐表達人物最復雜的心理。不失其真﹐不失其情。讀者並不覺得他忽略了什麼﹐反而覺得他擴充了什麼。 使人看到生活的精華和情感的奧秘。在描述中間﹐使讀者直面事物﹐而忘記作者的技巧﹔隻注意事物的發展變化﹐絕不考慮作者的情節構思。這才可以叫做出神入化。 文學藝術的主要標志﹐就是用最少的字﹐使你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情意和狀態﹐返璞歸真﹐給人以天然的感覺。 姚鉉在《唐文粹‧序》中說﹕“世謂貞元元和之間﹐辭人咳唾﹐皆成珠玉﹐豈誣也哉﹗” 達到這種成就﹐並不是輕而易舉的。要有作家的志趣和主張。沈下賢有一篇《答學文僧請益書》﹐說到下面一個故事﹕ 古時有個鍛金的匠人﹐能制各種金器﹐才智還用不完。但他的日子過得很苦﹐弟子相率而笑之﹐說﹕ “師傅的手藝可算高超﹐但你的收獲﹐反不如燒土窯制瓦器的人﹐這是什麼緣故﹖” 金匠對曰﹕ “燒制瓦器的人﹐操勞簡單﹐看利也薄﹐他的制品﹐是賣給世俗用的﹐早晨買去﹐晚上也許破了﹐就回來再買一件。所以他的買賣﹐總是很興隆﹐也就致富了。我的職業不同﹐我要苦思冥想﹐設計琢磨﹐一器成功﹐別人糧M□□塗梢雜靡槐滄櫻□揮迷僦謾K□暈藝飫鎰蓯敲徘襖瀆洌□圓槐□埂﹗? 沈下賢是把文學看作“黃金之鍛”的。因此﹐他的文章﹐能流傳百世。                    1985年18日 讀《哭廟紀略》 二十年前﹐買得商務印書館辛亥年排印本《痛史》一部﹐兩函共二十冊。書上蓋有湖南大學圖書館圓形印章﹐文內偶有墨筆批注﹐字跡細小勁秀﹐不知出自何家之手。有蛀洞﹐我曾用毛邊紙逐一修補過﹐工程繁重﹐非今日心力可為。書套上標進貨價為四元七角﹐我購書時﹐價則為十五元﹐蓋經賈人屢次倒手。 《哭廟紀略》為《痛史》之第二種。線裝十二頁﹐薄如小米粒﹐原定價一角。民國初年﹐印書尚如此不惜工本。如在今日﹐整部《痛史》﹐也不過平裝一厚冊了事。如要線裝﹐每冊定價﹐就不堪設想了。 這樣薄薄的一本小書﹐拿在手裡﹐輕如鴻毛。讀時或走或立﹐或坐或臥﹐均甚方便。而字又為黑體四號﹐老年人最是適宜﹐所謂字大行稀﹐賞心悅目者也。讀時很高興﹐十五元沒白花﹐經濟效益實足當之。 然書的內容﹐則甚凄苦﹐使人不忍卒讀﹐屢屢放置﹐又重新拿起來﹐整整一個晚上才讀完。 所紀為﹕清朝初年﹐江蘇吳縣有個姓任的縣令﹐“至署升堂﹐開大竹片數十﹐浸以溺﹐示曰﹕功令森嚴﹐錢糧最急﹐考成殿最﹐皆系於此﹗”“國課不完者﹐日日候比。”國課就是錢糧﹐比﹐實際就是刑訊。過去審案用刑﹐都叫比。四部叢刊中有一部書﹐叫《棠陰比事》。至於打人的竹板﹐“浸以溺”是什麼意思﹐則不甚了了。總之﹐他如此酷毒﹐打死了不少人﹐自己卻從常平倉中﹐貪污了一千石米。 當地一群秀才﹐對這個縣令﹐很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除去同情受害者﹐也可能有本身的理由。正趕這個時候﹐順治皇帝逝世﹐哀詔傳到了這裡﹐地方官設蠔晼摩瞴敵羺部澗퐿 秀才們乘此機會﹐把文廟的門打開﹐哭廟﹐要驅逐縣令。 事情鬧大﹐上司過問貪污一事﹐縣令卻說﹐自己到任不久﹐無從得銀﹐“而撫台索饋甚急﹐故不得已而糶糧”。這樣又把巡撫攀扯了進去。 但是﹐巡撫給皇帝上了一個疏。內容要點﹕ 一、“看得兵餉之難完﹐皆由蘇屬之抗納。” 二、秀才“廁身學宮﹐行同委巷。因哀詔哭臨之日﹐正臣子哀痛幾絕之時﹐乃千百成群﹐肆行無忌﹐震驚先帝之靈﹐罪大惡極”。 三、“縣令雖微﹐乃系命官﹐敢於聲言扛打﹐目中尚知有朝廷乎﹖” 四、“串兇黨數千人﹐群集府學﹐鳴鐘擊鼓﹐其意欲何為哉﹗” 此疏一上﹐奉密旨﹐十八名秀才處斬﹐其中八個人包括金聖嘆﹐妻子家產﹐還要籍沒入官。巡撫當然沒事﹐縣令也復了官職。他回到衙門﹐“謂衙役曰﹕我今復任﹐諸事不理﹐惟催錢糧耳﹗”變本加厲了。 過去﹐有師爺、訟棍、刀筆之說。能夠把有說成無﹐把無說成有。細玩此疏﹐可以領會其一二。其最大特點﹐為審時度勢﹐激怒朝廷。當清初時﹐東南一帶﹐還不鞏固﹐時有叛亂。正在用兵﹐錢糧最為重要﹐聚眾最為不法﹐秀才帶頭﹐尤觸朝廷大忌。師爺們從這些地方入手﹐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我勸寫文章的同志﹐看看歷朝的官方文書﹐特別是清朝的各種檔案材料。還有皇帝的諭旨﹐例如雍正皇帝的朱批諭旨﹐是很有好處的。這不是教人學打棍子﹐這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常常是關系一人或許多人身家性命的文體。                    1985年5月26日 讀《丁酉北闈大獄紀略》 中國的科舉制度﹐不過是朝廷取士的一種手段﹐士子上進的一個階梯﹐但它卻能在中國戲曲、小說、詩歌各個藝術領域﹐佔很大位置﹐篇目繁多﹐層出不窮。並通過它﹐反映出倫理、道德﹐榮辱、沉浮﹐人生遭際和社會心理的各個方面。這不能不使人驚奇。 科舉不單純是可以考中秀才、舉人、進士﹐主要是可以做官。做官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它要影響家庭﹐影響父母、妻子、親朋故舊。十年寒窗苦﹐一朝人上人。其中還富有偶然性﹐甚至戲劇性。京劇中的《連升店》﹐最能反映這一點。 一旦中了﹐則為世俗景慕﹔屢試不第﹐就成了念書人最大的悲哀。 關於科舉﹐我所知甚少﹐前些日子聽說有一本專著要出版﹐也沒得買到。至於八股文到底是怎麼個做法﹐也一直弄不清楚。隻知道﹐這件事很嚴重。考場叫闈﹐住房叫號﹐主持其事的﹐都是朝廷派的大官。主考官以下﹐又有很多房官。 試題保密﹐卷子彌縫﹐進場搜索﹐飲食大小便都不許出來。但還是有私弊。有關節﹐有夾帶﹐有冒名﹐有槍替。因此﹐科舉史上﹐屢興大獄。 《丁酉北闈大獄紀略》是《痛史》的第三種﹐也是薄薄的一冊﹐書前有順治十七年信天翁的題記。文字體裁﹐都不及《哭廟紀略》。 這是清朝初年科場的一次大獄﹐牽連很大﹐死人不少﹐被揭發的問題﹐主要是“賣關節”。 這批考官﹕ 雖名進士﹐然皆少年輕狂﹐浮薄寡慮。其間雖未必盡貪財納賄﹐而欲結納權貴﹐以期速化﹐攬收名下﹐以樹私人﹐其用心則同也。然徑竇囑托甚多﹐而額數有限。 闈中推敲﹐比之閱文以定高下者﹐其心更苦。 考官斬首﹐新中式的舉人﹐也都倒了楣﹐接連逮捕入獄。 後經天子恩典﹐舉行復試。“每人以滿兵一人夾之”﹐士子們怕交白卷﹐遭極刑﹐隻好戰戰兢兢“盡心構藝”。 然而﹐殺頭也好﹐籍沒充軍也好﹐科場既是獵取名利的最有效手段﹐其中流弊就不能根除。清代中葉以後﹐朝廷對於此中的事﹐也就眼睜眼閉了。每到各省該放考官的時候﹐皇帝總是選出一些他所喜歡的在京文官﹐叫他們去充任“學政”﹐並下諭旨﹕“某省著某某人去﹗”被命的人要陛辭謝恩。 這是皇帝對他們的一種特殊恩典。知道他們當京官清苦﹐故意叫他們到外地去弄些“外快”。所以文官們都盼著這一任命﹐高高興興地離京﹐一路之上﹐遇見風景名勝﹐還要吟詩作賦﹐等任務完成﹐滿載而歸﹐再刻一本日記或詩集。 遠在唐朝﹐就有人看出科舉不是好辦法﹐但礙於朝廷功令﹐大家隻好走這一條路。 唐朝的許多詩人﹐都有進士及第的頭銜﹐並不証明﹐這一制度﹐真能網羅人才﹐失去的﹐恐怕比得到的多。所以羅隱感慨地說﹐科舉取士﹐“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明達之士﹐都不以中與不中論英雄。 平心而論﹐封建帝王選擇了這樣一種方法﹐也自有他的難處﹐不如此﹐又何以考成殿最﹐平息紛競﹖他那時又不能成立人才開發中心﹐舉行公民投票。這樣做﹐權當抽簽撞運罷了。 小說描摹科舉的很多﹐以《聊齋》寫得最好。作者一生考試不利﹐感觸體會很深﹐所以寫來入木三分。寫得最好的﹐還是他那篇短小的故事﹐題目忘記了﹐故事是﹕兄弟二人同去應考﹐正值熱天﹐婆婆監督兩個兒媳廚房做飯。一會兒報喜的喊老大中了﹐婆婆就笑著對大兒媳說﹕“你快出去涼快涼快吧﹗”大兒媳高興地走了﹐隻剩下二兒媳一個人搟面。過了很久﹐忽報二兒子也中了。二兒媳當即把面杖一扔﹐說﹕“我也涼快驚快去。” 作家用很少的字﹐寫出了應考時﹐一家人的心理﹐神情﹐焦慮﹐盼望﹐嫉妒﹐得意。 人情世態﹐都在其中了。               -- 皆累朝宿儒大老﹐社稷倚重。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211.151.9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