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珠兒（作家）】
■《好一座浮島》、《舊情復燃》 簡媜／著（洪範書店）
簡媜好大氣魄，一口氣出了兩本書，寫作時間跨越十年，視野更加
寬廣恢廓，《好一座浮島》是鏗鏘激昂的社會報告、《舊情復燃》是
深雋優美的人情物事，一熱一冷，有如榴槤與山竹，榴槤燥熱火氣大
，山竹幽甜清涼，剛柔互濟雙劍合璧，不僅具現作者的厚蘊功力，也
觀照了世代的社會形貌。
創作二十年來，簡媜已成散文自耕農的大戶，茂林良田富甲一方，
但她依然勇於闢荒，題材與風格迭出新變，書寫的眼界與高度，近年
來更不斷拓寬拔昇。兩年前，她以史詩筆法的《天涯海角》，追索家
族鄉土的時空流變；這一次的任務難度更高，抽去史料的屏障和時間
的距離美感，《好一座浮島》和張牙舞爪的當下現實徒手肉搏，要捕
捉社會怪獸的變幻嘴臉，收攝紛紊錯亂的心魂。
《好一座浮島》延續一九九四年《胭脂盆地》的城市觀察，不管視
為作者論或社會文本，都具有座標性的意義，值得探索鉤沉。十年光
景，由盆地拔高俯瞰浮島，從都會閒愁敷為家國感憂，簡媜的格局越
發恢宏，文筆愈見錘煉純青，但聲情卻變徵為商，轉為淒厲憤怫，甚
至不惜嬉笑怒罵，碎碎念苦口婆心。雖然作者自嘆，昔日的「灑紅絲
綢質感」，今日已成黑色麻衣；但摩挲其紋理，依然滿布織錦暗花。
十餘年來的眾生相，從早期的大哥大、威而鋼、豐胸塑身、腥羶緋
聞，到近年的教改、外籍新娘以及政治擾攘，撩亂盡在其中。草根庶
民的烏煙瘴氣之事，卻被簡媜妙手回春，寫得龍飛鳳舞，恣縱駿逸，
手法更是多變瑰奇。
諸如〈肉身啟示錄〉、〈我有惑〉等篇章，筆走龍蛇莊諧並作，寫
法偏近浮世繪。〈相會麥當勞〉與〈聖境出巡〉是參與式的田野調查
，犀銳深入但又飽含感情，從市井仰觀文化的消長遞變。〈台灣蔬果
恩仇錄〉和〈真理的死亡證明書〉等文，則是薄伽丘式的寓言，插科
打諢諷喻時事。至於洋洋萬言的〈房事恐怖片〉，以搞笑的言情小說
加脫口秀，寫小市民房屋漏水的血淚史，簡直是黑色幽默的傷痕文學
。
簡媜有如游吟詩人，出入於市井巷弄，行徑近乎班雅明的城市「漫
遊者」（fla-neur），在地域和階級的邊緣遊走閒逛，然其心態卻是
定居的，不是牧人而是農民，正確地說，更像個勤勉的修士（「落籍
文學國度者，如聖堂之修士」），在鄉里赤足托缽，向世情化緣，以
文學修練。
然而這場修練愈來愈難，好山好水急轉直下，成為窮惡之地，生態
劣變，價值崩離，對立空轉魔影幢幢，令人惶惑憂忡，充滿「墜毀之
感」。從有惑看不順眼，到宣布真理已死，不過短短數年，固可見社
會翻覆變質之鉅，但另一方面，也映照出沉重的世代焦慮。
面對深凜的社會裂口，夾在縫中的四、五年級生，不禁發出沉痛的
怒吼，仰上盡見崩壞失落，俯下則愧對下一代，不知要移交怎樣的台
灣給他們「概括承受」。愛深責切之餘，不免疾言厲色氣急敗壞，是
以麻辣嗆人，焦味微傳，然而更見其惻怛不忍。
還是《舊情復燃》清涼下火，簡式的慧黠瑰麗，在時光的淬煉下愈
見深雋，更添了一份慈悲低眉。從畸零地、小編輯、街頭少年，到夭
折的文學靈魂，庸碌塵世的幽微暗角，盡入簡媜的慈悲觀照，情懷近
乎地母與媽祖，只是穿著黑衣繞境，踽踽獨行。
【2004/11/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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