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
光是對抗生活本身，就已經耗盡全力。最佳書獎的榜單，呈現了一
個動盪時代裡，知識分子與社會政治的衝突辯證。同樣批判時代，非
文學類是激揚的吶喊，文學類則出之於滑稽諷刺、哀婉魔幻。
去年秋天失去了後殖民理論學者薩依德；今秋解構主義學者德希達
過世。大師遠逝的身影定格下來，成為更鮮明的存在：今年台灣出版
了薩依德《佛洛伊德與非歐裔》（行人版）、《文化與抵抗──「巴
勒斯坦之音」的絕響》（立緒版）；以及德希達開山鉅作《書寫與差
異》（麥田版），理所當然上榜。
用文化抵抗，反戰發聲
德希達與胡賽爾、海德格、黑格爾對話的《書寫與差異》，宛如探
針般深入語言現象，銳利剖析，抗拒讀者那種急於掌握意義的衝動，
不停搖晃、偏移，讓我們在這「顛覆」兩字已遭用濫而無感的世界裡
，重新體會到解構的能量。
薩依德是巴勒斯坦裔，接連兵災印證了他《東方主義》（立緒版）
等作品的反覆批判。生前最後訪談錄《文化與抵抗──「巴勒斯坦之
音」的絕響》仍奮勇頑抗，譴責以色列仗著美國猶太勢力，長期虐殺
巴勒斯坦百姓。
蘇珊‧桑塔格攝影散文《旁觀他人之痛苦》（麥田版），藉閱讀戰
爭殘酷照片，反省大眾對戰地新聞的消費心態。她質疑：為何美國有
猶太大屠殺（發生於歐洲）紀念館，卻無黑奴歷史（發生於美國）紀
念館？美國人自以為與邪惡悲劇無關，以致「把自己視為解決所有錯
誤的萬靈丹」。而伊朗學者阿颯兒‧納菲西的《在德黑蘭讀羅莉塔》
（時報文化版）對中東主義提出了更尖銳的批駁。對外戰爭總帶來對
內整肅，婦女遂與知識、自由絕緣。
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時報文化版）憶述雙親故舊文人品格學
養之美，慨嘆一代菁英毀於中共反右鬥爭。她曾因年少日記批評當政
而入罪，晚年回憶錄依然火氣十足。她自述少時經人指正，「從此，
我不再向任何人議論或提及」某長輩家庭生活；書中卻踢爆其妻與女
婿通姦、導致女兒自殺的隱痛。怨怒之深，可見一斑。
從飲食到美，搖滾回憶
值此亂世，廖炳惠《吃的後現代》（二魚文化版）描繪當代台灣飲
食奇觀，美食既是國族記憶、懷舊寓言，也是情色符號與時尚消費。
漢寶德《漢寶德談美》（聯經版）為讀者沉澱思慮，喚醒美感，提升
文化素養。張鐵志《聲音與憤怒》（商周版）回溯搖滾史，由青年抗
議文化為社會找出口。近年健康議題如火如荼，尤格‧布雷希《發明
疾病的人》（左岸文化）則指控醫療體系捏造議題、恐嚇大眾的騙局
。
人說回憶是潮溼的。也許因為它總黏附著我們，撕脫了也還殘留著
星星點點。沈君山《浮生後記》（天下遠見版）回憶曾為國府與黨外
的溝通管道、參與政治凶案驗屍、兩岸外交的點滴祕辛。齊邦媛《一
生中的一天》（爾雅版）追述吳魯芹、林海音、何凡、殷張蘭熙等好
友，纏綿傷逝，令人心折。陳玉慧《海神家族》（印刻版）反芻數十
年怨憎會、愛別離的家史，有琉球來台的祖母、日本兵、流亡政治犯
、外省軍人、巴西移民、德國女婿，始終是漂流海端無定之民。陳映
真《父親》（洪範版）記錄白色恐怖時期屢次入獄，「穿越時光的煙
塵，他噙著熱淚去瞻望一世代激越的青春，以靈魂的戰慄諦聽那逝去
一代的風火雷電」。
時代騷動，以喜劇夢遊
面對難耐的現實，最好是留點幽默感。簡媜《好一座浮島》（洪範
版）以端麗辭章諷刺政客惡鬥、媒體羶腥等日常災難，窺看菜場、麥
當勞眾生相，談教育理想，也為外籍新娘請命。黃凡《大學之賊》（
聯合文學版）上演一齣學院與神棍合謀欺世的喜劇，對著社會亂象又
哭又笑。
加拿大作家愛特伍的科幻寓言《末世男女》（天培文化版）從生化
災劫後的廢墟開始，說起毀滅之前，曾有過何樣的愛情與背叛。魯西
迪《午夜之子》（台灣商務版）由家族歷史之眼，觀照印度獨立前後
各族裔的騷亂糾纏，家庭的國族的種種奇觀，使全書始終維持著狂歡
的氣氛。駱以軍《我們》（印刻版）目睹台灣第三世界的拼貼奇景，
也以夢遊者的魔幻距離，營造出如詩如謎、瘋狂扭曲的效果。
李奭學《書話台灣》（九歌版）廣覽近年文學新書，個別深入評析
，方寸之間開闔可觀。王德威《歷史與怪獸》（麥田版）探索封建暴
力的前世今生，折衝於文本、歷史與現實對話間，展現了強大的論述
能量。綜觀這年的書單，是沉重的豐收。面對時代，知識分子並不為
他們的智慧而道歉；他們有感情，可沒浪費在妥協上。
【2004/12/1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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