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奇／報導
作家母親用散文之筆實錄小兒女顰笑間的生活情狀，理當是毋庸置疑的必然，屈指數來，
諸如張曉風《詩詩、晴晴與我》、小民《多兒的世界》、劉靜娟《歲月就像一個球》乃至
近日廖玉蕙《沒大沒小》，均堪稱是摹寫親子關係或兒女生態的重點作品。然而鏡頭多半
對準的是下一代，主題則刻意凸顯「借小兒眼光審視成人世界的驚異/豔」，強調童言語的
妙趣橫生，在書寫光譜的落點座標傾向於。「輕喜劇」範疇。
換至頂客族當道的九○年代，兒女不再是婚姻生活意料中的產物；由兩位數跌至個位數甚
至象徵性保留一個聊勝於無的產量，使兒女受關愛的眼神熱度立時倍增。大環境的背景條
件條忽逆轉之下，新世代女作家的「育嬰散文」顯見已有異變之姿，注視的目標由子女擴
展至血緣關係，甚或思辨生命的本質、義務與責任，一如紀伯侖《先知》所言：」你的孩
子並不是你的/他們是「生命」的子女，產生於「生命」對自身的渴慕/他們經你而生，卻
不是你所造生/雖然他們與你同在，卻不屬於你。」於是龍應台說：「孩子將我帶回人類的
原始起點。」張讓的截然判分：「這是歷史的新斷代點，孩子的出生。」手抱紅嬰仔的簡
媜會正視與深思：「母職實踐與個我生命實踐的天秤該怎麼擺？」朱大心以小說〈袋鼠族
物語〉、鏤刻撥弄了都會全職母親的無能與退化，卻忍不住取女兒為藍本勾勒出《學飛的
盟盟》。失而復得的李黎則在《晴天筆記》中宣誓：「面對著小嬰兒天使般美好的笑靨」
，「我已與這世間達到了真正的和解」。
曾經用充滿辛辣批判氣息的《野火集》燒遍台灣社會，下筆剽悍的龍應台跳出政治、社會
、文化體檢，轉換母親身分寫出《孩子你慢慢來》，委實跌破眾多擁護者與訾罵者眼鏡。
燃起爐台間的灶火，龍應台的銳筆沾濡了豐富的情感，開始以長鏡頭跟拍自己與一雙兒子
的互動風景。原本「以為人和書本一樣，用時翻開，不用時歸架，以為人可以通過知識去
理解」的女作家，刻意回歸原點，讓文字與情境自行發言，掃除了高分貝的囂聲與火氣，
包容取焦躁代之。龍應台顯然將母親順位優先於女性主義先鋒，．連她都不免站在女性主
義晝架前質問：「如果你不曾體驗過生養的喜悅與痛苦，你究竟能告訴我些什麼呢？」嬰
兒的哭聲笑語潤滑了龍應台的生命情調，她筆下依然犀利，卻隱隱輻射著母性的光熱。
為新母親角色
勘察立足點
若說挖掘母親角色立足地基的深度，則擅於堆疊知性思維積木的張讓，大約可以拔得頭籌
。散文集《斷水的人》中「親子沉思」一輯，固然有新生兒的可愛可親，更占據大篇幅的
無疑是思索由臍帶連接的生命，以及生命背後負荷的責任。像凡人驚見最原始的生殖本能
蘊蓄創生的潛力，儼然造物主開天闢地、無中生有，張讓有如尋蜜的蜂，穿梭在母親的象
徵與現實意義中，為新角色勘察定位的基點。在上一代犧牲的葬送與下一代希望的重現間
拉鋸，站在理智的高塔，張讓的結論有著出人意表的感性：「父母最終極的語言，如一切
愛最真實的語言，只是行動，而不是什麼，」育兒之樂與生活結構性體質更動領受的喜悅
，不動聲色滲透進張讓有如鋼骨混凝土雕塑的書寫風格，記錄心靈動線的散文《時光幾何
》中，兒子小箏成為聚焦的明星主角，更多剪裁自生活當下的質地，豐富了作品的肌理，
看似日常瑣事但熠熠生輝，近似脫胎換骨。
李黎哀慟的《悲懷書簡》記載了母親喪子後難以克服的巨痛，陷溺在悲傷沼澤中逐漸看見
黎明天光。接續的《晴天筆記》卻峰迴路轉，新生的歡愉洗滌了絕望的暗影。在失去大兒
子天天五年後，又重獲么兒天晴，新書以「對「生」之感念與對「死」之悲懷」的《感懷
四簡＞開篇，呼應〈悲懷四簡〉，有如節奏重現的迴旋曲。其後自〈天鵝〉始的「晴天筆
記」，則由「小生命形成的兩個半月後」超音波攝影的胚胎照片，到等待「長大」的〈雙
周歲〉，李黎用小說家「見微知著」之筆，平靜晝寫悲喜交織的育兒點滴。儘管是重做母
親，作家的珍惜之情溢於言表：「只要親愛的人長在，日日是好日。」飛馳的箭與強固的
弓。
風格佻達靈活素有「文字魔術師」美譽的簡媜，將綿密細膩幾至密不透風的育嬰實況寫成
「散文紀錄片」《紅嬰仔》，同樣植根於對未來的不確定，渴切地藉文字根鬚攀纏記憶岩
層：「我必須寫下，因巨大的愛總是挾帶恐懼。我害怕失去，故必須書寫。若有朝一日，
災厄敲門，不管是我失去所愛或所愛失去我，我們還有地方重聚。」初為人母的。「大驚
小怪」恐怕會讓「過來人」憶苦思甜，站在門牆外眺望的女子罹患「恐嬰症」。或者這些
新類型育嬰晝在母親心目中記憶與傳承功用同樣重要，有如簡媜心聲：「我能留給兒子的
最美好禮物，恐怕就是翔賞記錄其嬰幼兒期成長的這本晝了。」這些母親們「處心積慮。
在書中添加便於追蹤的圖像線索：《孩子你慢慢來》是生活照片；《學飛的盟盟》有小女
生的繪畫習作；《晴天筆記》和《紅嬰仔》執畫筆的換成了多才多藝的母親。子女若是飛
馳的箭，母親則是一張強固的弓。在離弦之前，用精彩的文字為他/她們攝下一幀動人的快
照。
【1999-06-07/聯合報/48版/讀書人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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