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
◎20020407‧中國時報
書本若有顏色,《天涯海角》鐵定是屬大紅。這紅色力道,如先知摩西杖劈紅海,阻絕了
追兵救了族人。 這書從身家歷史的追蹤一路滴滴涓涓的流淌,每一滴一涓都沉重若鉛,觀
史沉重者,其感情的量劑亦會加倍, 悲傷於是如淚汩,蔓延在讀者的目眶,甚至連淚都流
著紅。「獵與被獵,均已帶血。」簡媜溯史如是寫。 而我之見是,讀與被讀,寫與被寫,
均已帶血。
簡媜的散文風格向來情感濃郁,意象飽滿,譬喻精練,厚實的中文系底子,多年人生閱歷
與鍍金筆鋒, 使得她的文句嚴謹中一氣呵成,嚴謹至完美,完美意味著沒有敗筆。 反之
也可說,沒有敗筆似乎也就成為簡媜式文風的唯一敗筆,極致的完善思慮與感情文風,字
句斟酌,絲毫不差池, 以作為後輩的讀者位置來看,不禁常有喘不過氣之感。但說來即便
喘不過氣還是美的,就像驚艷處處般地讓人目不轉睛, 讓人點點滴滴掉落其中情感深處,
紅色血液漲滿感官的每個細節。
簡媜在此本抒情誌的書寫裡,有多篇嘗試著小說的敘述體,敘述人稱也在本書中時而換置
, 我、你、妳、他、他們、她、她們各自安放,多篇章節作者以超我來看過去的自己,以
我來看那個「妳」, 作者讓生命發出不同的命運腔調,被敘述與敘述者指向一個共同體是
唯情唯愛所以繁衍,唯義唯恩所以續脈, 簡媜的歷史追蹤,成為台灣任何一個姓氏的考察
小史與考祖譜之方法論。
「一個人對家族歷史的興趣也必須等到青春烈焰燃盡了,眼瞳裡沒了火苗,才能靜心尋找
先人的足跡。」讀此言, 突明瞭去年自己書寫《昨日重現》的先人遺跡裡為何多所遺漏了
,原來眼瞳火苗未成餘燼。 面對餘燼之後,簡媜的筆鋒突然從她最擅長的愛情轉成對蜉
蝣人世的中年哀樂,而哀之比重大過於樂之體顯。 作者對筆下的福爾摩沙,採史論今,逃
亡心情直如其開基祖,讓人不忍逼視。 「情感太重了,必須挖一個出口,找一種依靠,才
不會溺斃。」
其中的〈浮雲〉篇章獻給母靈,女性寫母靈, 無一不貼切,她在此篇採用小說體的「妳」
,這個妳雖有小說骨架,但文字鋪成的感情意象與敘述腔調實仍是散文體, 土地與自然的
書寫是簡媜除了愛情之外的擅長,而這土地的深邃描述是她自身命脈所長出的根底, 這根
脈所聯繫的深情可說是她的成長養分,每個文字幾乎都是通過冗長的投胎生成, 這文字煉
金術的一端牽連的除了感情底蘊,還有就是源遠流長的溯舊天性,這是作家連死亡都要帶
到青塚的吧。 有趣的是自己也曾得過書中在〈問籤〉小章節的籤詩,看得我心有戚戚焉
。
歷史本在紀實中有虛構,虛構中有紀實,因為作者絕對有所偏愛取捨,於是全面中有細節
,完整有片段,作家讀史寫史, 端賴的是感情泊岸的詮釋,所以在〈天涯海角〉裡,我們
與其說簡媜在拼構流失的洪荒歷史圖像, 還不如說她是在建構自身於此蕞爾紛亂小島上流
年裡感情存在的方位與價值。生命不存,情感焉附。
散文健筆直指人心,特別是對台北城市的書寫已至刀光血影的地步,但刀鋒霹靂落下卻又
不見刻痕,痛中有極哀; 餘各篇章的感情河流沉載著無數的生命個體與歷史洪荒的交鋒,
不論情節如何幻化, 作者末了總讓人感受其情到深處無怨尤之悲憫。
在每個篇章裡簡媜書寫的譬喻中各有獻祭儀式,如浪子獻給先祖,浮雲獻給母靈,朝露獻
給英魂,天涯海角獻給福爾摩沙, 秋殤獻給震災,水證據給河流,初雨給童年,煙波藍給
少女與夢,渡給愛情及一切人間美好。 通書編排有其深意,作者所欲所獻之相思無窮無盡
,個人偏愛〈浮雲〉〈初雨〉與〈渡〉篇章, 濃郁縝密的抒情體向來還是簡媜式的腔調,
至於其史料鋪成讀來似少了她個人的原味。
探索身世,塗抹當代,摸索荒蕪,流放感情,深入悽皇,簡媜是這座島嶼在紛亂人事裡的
感情修築師, 她補縫了島民遺忘的裂縫。在人世荒原,我秤到了文字訴說的重量,歷史如
腥風過,感情如薰風拂, 在她飽滿的比喻意象裡,跟著她一起深入了土地,栽植了一株有
根的愛情樹,回味了不同背景的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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