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的宿命神主
簡媜《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的寫作背景
方杞
歷經十七年的錘鍊,從十三本作品奪胎換骨的激流中濯濾出她的生身意識,簡媜終於寫成
了她散文家園的宿命神主,淋漓元氣依舊在,只是更沉更潛更沛,更決絕。
在現代散文的國度裡,不需要學位階級,不需要愛恨身分,她自有她不可移易的命格與刀
梯,一級級由孤魂獨魄試鍊過來。
對文學生命仍然有狂狷不滅的嚮往
《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是她散文創作版圖的歷史宿命碑。她「為了尋找一種高度
,足以放眼八荒九垓又能審視自己這卑微的存在」而下筆,從文學的巔峰眺望她身命的淵
流,尋覓自己血脈神識深處迸濺、騰燒的熔漿走向,呼喚一生情愛的最初面目,然後,蜷
縮到僻靜角落吟唱自甘自苦的悲調與頌歌,潑灑她宿命意識裡不甘不願不肯捐輸的赤心。
表面上「這書收藏的只是一個微渺的人賴以寄世的一些情懷與結論」,骨子裡,在拆營收
灶、移釜藏舟之餘,在「雜草叢生似我白髮」的現實莊園裡,她對文學生命仍然有狂狷不
滅的嚮往。
這種嚮往使她銳意革新風格、轉折筆法,避開散文創作的因襲窠臼,後一本作品型態往往
與前一本天地懸隔,甚至不惜走險道、斬故常,題材丕變,以素心與塵雰的深層對晤來救贖
她陷於逼仄的靈魂。以往出版的作品可以看出這種嬗變的軌跡:二十二歲華年初寫《水問
》時,她還是台大校園娑婆樹影下溫婉多情的才女,絮絮尋問少艾的花語;二十四歲結集
《只緣身在此山中》,她化身為佛山參禪、月庵拈花的素心女子,開始抒寫因緣與虛空;
次年以《月娘照眠床》捕捉稻浪村雞的記憶鄉音,還魂童年的伊;在《七個季節》中,又
成為悄然漫步歲月簷鈴下的輕愁姑娘;二十七歲那年的《私房書》,是她唯一一本日記型
態,展現洪荒女郎的心靈秘笈札記;《浮在空中的魚群》出現後,她又寄身為弄潮逐浪的
倦情人,垂釣鄉村、城市、文學、生活的碎玉;次年以《下午茶》述說她里巷田埕邊的粗
茶淡飯雁語,是器具、茗茶、香韻的物語;三十歲寫成《夢遊書》,她又恣意縱身為都會
邊緣徘徊行吟的孤鹿,多了變調的戲謔文字;同年的《空靈》則戛戛獨造,改頭換面去詮
釋古典山水的意境;三年後,她從《胭脂盆地》潑出台北畸城烏煙瘴氣裡的殘脂與餿墨,
再次放逐筆調流走;六年前結集的《女兒紅》,旋又陣式嚴整,工筆轉出高亢的文學聲氣
與語調,回歸女性壯麗與高貴的本位;次年寫《頑童小蕃茄》,竟來個乾坤大逆轉,致力
鋪展童趣,記錄兒童成長光景,自扮說書孩子王;兩年前更以《紅嬰仔》大量釋放鄉土語
碼,拓展由孕婦、產婦一路摸索至母婦的喜樂實務全記錄;《天涯海角》則致力拍攝祖靈
與身世的歷史背影,從心口發出對土地與親友的深情對話,剪輯成族譜、親譜與心譜的史
蹟式記錄。在這番五彎九拐的變調過程中,她一次次試圖擺脫靈魂的宿疾--漂泊,一步步
走向她文學使命感的歸宿。
書成,是她文學生命的一大滿願
《天涯海角》的第一背景有求新求變的創作意圖,其次是她生存意願中的母性情結。當她
「僅有的力氣都用來熬煮一鍋自以為是的靈糧」時,已無暇關注人間風花雪月,而致力冶鑄
能夠「獨活」的獨門祕方。
肇因於「對宗族歷史的興趣也必須等到青春烈焰燃盡了,眼瞳裡沒了火苗,才能靜心尋找
先人足跡」,所以她從殘磚敗瓦裡尋找先祖血靈,聆聽簡氏始祖從東周畿內(今洛陽)遷
至三國范陽(今河北涿縣)至隋代簡州(今四川簡陽)至福建漳州府南靖縣長教村又渡海
至台灣宜蘭冬山河畔噶瑪蘭族的穆罕穆罕(武罕)社,一路輾轉的呼號聲,組構百餘年流
離墾民的血淚史,重建李鴻章父子割台的歷史現場,正顏指叱唐景崧、丘逢甲、鹿港辜顯
榮、板橋林維源……等官紳富賈的賣台嘴臉,恨恨詛咒日軍「每到一地、每逢一事、每戰
一役」必以「類似陽具崇拜的戀碑癖,瘟疫似地糟蹋全台灣」,一筆筆追◆先民以血淚抗
日至遍野死屍的灰燼錄……。簡媜甘冒散文之大不韙,將史實融入文筆盡情謳歌,開創現
代散文領域罕見的史傳式長文,再一次突破純散文的界限,這是她寫作生涯「第一次負載
了深沉的歷史重量」,壯心可嘉,文體疵瑕可議。然而簡媜一貫以主題擔綱,寫其所欲寫
,不屑屈從僵化的傳統規範,求仁得仁,自無視於硜硜學者藝術尺度的評議。
書成,乃簡媜文學生命一大滿願。
以是因緣,簡媜奠立現代散文史上嶄新又悲愴的原鄉文學神主碑,也照見她追索流幻筆墨
的生身宿命。
【 2002-08-09/聯合報/39版/聯合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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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9.68.1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