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即使張開眼睛觀看這個世界已四十多年，即使見不到十六歲以前的故鄉面貌也將近
三十年，然而妳仍然用蘭陽觀點看整個社會，用十六歲以前吸取的美學元素、道德
成分矯正人生航道，彷彿先驗地知道哪條路抵達淨土。
離開故鄉時妳還是個少女，根柢完整、身心靈配備齊全，走起路來腳後跟有小火苗
噗哧作響，只差尚未跳入火爐鍛鍊，不知能否金剛不壞？
於今思之，江山皋壤所能給予一個人的最大恩賜即是根深柢固，就這點而言，宜蘭
這家鄉分秒必爭趁妳十六歲離家前展現給妳的山海雄壯、河湖柔情、平原綺麗、人
情淳厚、禮法泱然乃至山洪水潦、死生幻滅，在在為妳這一生及寫作開光點睛。當
年妳能量飽足卻不自知，困居城市如風雨後失枝的孤鳥，直到提筆，沛然莫之能禦
，驚覺整座故鄉為妳加持。
十六歲以前，妳在長輩身邊所見習的人情世故應對進退之理，如今仍經緯著妳的生
活。妳那懷才不遇且早逝的父親嚴格訓練子女任事負責與品格教育，講究禮法情義
，仍被妳奉為祖產。這些，就是來自於土地的栽培、故鄉的家教。
然而，如果妳不離鄉，不接受大千世界之琢磨、砥礪，妳能夠保有蘭陽觀點美好且
寬容的部分而不自囿於偏執面嗎？妳會不會陷入「純化」迷障過度誇耀自己的悲情
而視他人如無物？如此說來，離鄉、歸零，學習從他人角度看自己，再從自己立場
放眼望去，才有可能看到一個圓。每一種在地觀點，若失去反省能力，恐成為視覺
死角。
觀點的位移與擴展，影響妳對故鄉的書寫，《月娘照眠床》與《天涯海角》相隔十
五年，妳甚明白，妳觀看自身的眼睛裡已摻入他人目光，學習從別人的痛苦裡體會
自己的存在。書寫中，妳果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離鄉感覺，好像這一走，不太容易
再回來了。
妳猜，或許這就是故鄉給子弟的最後一道習題，要看過比家鄉更寬闊的世界後，若
還有鄉愁，那鄉愁才算金剛不壞啊！
【2004/08/1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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