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印記──毓門求學感懷
2012-07-09中國時報
【簡媜】
毓老師具有神奇的力量,鎮住滿室年輕且毛躁的心,讓圓凳變成鑄劍之爐,火勢
熊熊,叫我們鍛造自己。這是毓老師烙給我們的君子印記。這烙鐵,也烙在他身
上,一生為學生做出莊嚴的示範,什麼叫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應該是個微寒天氣,猶記得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樣子︰綁兩條辮子,穿長袖綠格子
上衣,黑長褲,球鞋。跟隨一位溫文儒雅的學長,彎入溫州街的巷弄。這是雌雄
未辨、我的大一模樣。巷弄裡,據說住著一位很特別的老師,我不知道他是誰。
大一,我唸哲學系,其實醉心的是中文系。甫從一切以聯考為學習目的的高中刻
板教學掙脫出來,貪婪地遊走於文學院各系聽課,也饑餓地參加幾個文學性社團,
其中之一是國學社。有位理學院學長提到天德黌舍及毓老師,說他講四書非常精
彩,建議我們一定要去上課。但必須先拜見老師,看他收不收。
我聽都沒聽過這回事,頗感不解。坊間開班授徒者,無不要求學生廣為宣傳,拉
同學邀朋友,打折優惠,以求爆滿,豈有挑學生的?三十多年前的社會雖然還算
純樸,但功利的風一向吹拂每個時代,怎有這麼不功利的地方?我好奇。學長如
何描述這位很特別的老師,我已忘記,但他言談間所流露之恭敬景仰,令我印象
深刻。我想,就去拜見拜見吧,先上看看,要是不喜歡再蹺課。大一沒別的本事,
最會蹺課。
我們在客廳等著,不尋常的安靜,嚴肅。忽然,清喉嚨的聲音從後邊兒傳來,一
轉頭,好大的身影逼近眼前,一身象牙白中式衣著,長鬍鬚,戴黑框眼鏡。我的
第一個念頭是︰「古人!」頓時,心生時空錯置之感,不知身在何代。
學長恭恭敬敬地介紹我們,提到我,說︰「她唸哲學系,喜歡寫作。」還說些什
麼,不記得了,我一心一意在偷偷打量老師,覺得除了懾人的第一印象之外,在
他身上還有一股什麼……。那日,老師的談興似乎不錯,沒讓我覺得他嫌我們只
不過是幾個啥都不懂的小毛頭,敷衍幾句就該進行到起立、敬禮、老師再見。他
沒問我們問題,純聊天。七十多歲的他忽然有一瞬間像個爺爺,溫且厚、沉而寬
的聲音,說著儒家文化、宮中舊事,又提到師承。有幾個名字我在課本上讀過,
遂非常唐突地插了話,問︰「某某某的年紀比您小,怎會是您的老師?」只見他
哈哈大笑一聲,說︰「傻丫頭,年紀小就不能當老師啊?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
攻。」
也對,韓愈〈師說〉。
辭別而出,往學校走的路上,學長說,沒見過老師笑得這麼開心。我沒搭腔,心
想,今天真是傻夠了,恐怕老師不會收的。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毓老師聊天。此後相見,皆在課堂上,人群中。
課室在地下室,空間不算大,一百多個學生(或許更多)擠在一起。沒有桌子,
只有最克難的圓凳子,整齊地排列著。這種配備,適合戶外看野台戲或聽民歌演
唱,順便打香腸烤魷魚逛夜市,用來上「論孟」,極其艱辛。別的不說,連打瞌
睡都不可能──要不是跌倒在地,就是趴上前面同學的背,再兇猛的瞌睡蟲都不可
能在這種環境存活的。
入夏之後的晚上,空氣不流通的課室更是悶熱難當。只有幾支電風扇吹著熱風,
不多時即汗流浹背,寫筆記時,手腕黏著紙,前後左右同學的汗味和著自己的,
形成一陣陣餿浪,刺激鼻腔,幾度欲昏厥而倒下。總希望有人受不了這種酷刑而
蹺課,好讓我寬坐些、多吸一點空氣,沒想到人還是一樣多,貌似打死不退;本
想,你們不蹺我蹺好了,但轉念又想,既然你們打死不退,我為什麼要沒志氣地
死在你們前面。孔子五十五歲還要周遊列國看人家臉色,我中暑算什麼,不退,
撐著。
於今回想,簡陋的物質更能激勵求學之心,且足以鍛造意志。當然,不是凳子本
身的材質所致,是毓老師,他具有神奇的力量,鎮住滿室年輕且毛躁的心,讓圓
凳變成鑄劍之爐,火勢熊熊,叫我們鍛造自己。
老師講課,既無幻燈投影也無圖片、錄音機、道具之助,端坐椅上,全憑口說。
他聲如洪鐘,抑揚頓挫之間喚出一個文明古國,朝代更迭,興亡一瞬,盡在那時
而高亢時而低迴的聲音裡。老師學問淵博,經史子集盡藏胸臆,信手拈來,皆有
典故、出處。是以,一部論語,經他詮釋、延伸、驗證,宛如中國讀書人的聖經,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被老師言談間的期許給打動了,慨然有澄清天下之
志。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我們如此年輕,回顧學校
課堂的教學無不以考試為目的,鑽研辭義、支解章句,鮮有餘暇讓老師於「子曰」
之中,喚出謙謙君子的理想形象。「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
去也。」正因為年輕,渴望尋找典範以有所景仰、追隨,在踏入社會前,能繼承
一份精神上的祖產。「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閒違仁,造次必於是,
顛沛必於是。」我們靜肅、認真坐在圓凳上聽老師授課,非炫惑於其帝國身世,
非為了求取功名利祿,是為了鑄造自己理想中的人格,一生實踐。
這是毓老師烙給我們的君子印記。這烙鐵,也烙在他身上,一生為學生做出莊嚴
的示範,什麼叫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回想三十多年前這一段課緣,深感慶幸,卻也因半生庸庸碌碌已過,一事無成,
辜負當年課室中之自我期許而有愧,更因未曾有機會向老師致謝而抱憾。輝誠以
一年多時間撰寫老師傳記,情深力專,庶幾乎以字報恩。再三捧讀,彷彿重返課
室,滿座肅靜,等著木門被推開──
毓老師,重現眼前。
(本文係作者為張輝誠新書《毓老真精神》所撰寫的序文,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