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月庵】
「世界在你夢中，你在誰夢裡？寒雨的子夜，你用來回憶還是遺忘？你厚了，或更薄？訂
明日的盛宴還是向昨日賦別？」一九九一年的早春，作家簡媜在深坑雲鄉山莊的家裡寫下
第八本散文集《夢遊書》自序的最後幾行話。文字一貫優雅而從容，她心裡卻有些著急了
：地下室退書越積越多，怎麼辦？這一切，難道真的只是一場書的夢遊？
事情要從三年前說起，包括陳義芝、張錯、陳幸蕙、呂秀蘭跟她在內的五位朋友，每人湊
了二十五萬，組成「大雁書店」，期望藉由出版，讓兩岸文學雁行萬里，更飛更遠更寬廣
。其它人都還有工作，日常編務於是落到她身上。她是發行人兼編輯兼校對兼印務兼行銷
兼企畫兼，嗯，工友，過幾天總要扛書到郵局，處理劃撥訂單，如果有的話。「校長兼撞
鐘」之後，校長宿舍兼倉庫這也很正常。每天早上，她因此還得替除濕機換水，山居多濕
氣，哪天不是滿滿一大桶，抬得手發痠？！
簡媜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夢途還有（僅剩？）二年的光景可走，且即使雁落平沙，出版夢
醒之後，「大雁書店」這四個字還要像個幽靈似地牢牢跟著她到處遊蕩，在島嶼的這端、
在大陸的彼方，每過一陣子，總會有人要向她問起這件往事，原因無它，大雁身影讓每一
個「愛書、懂書、讀書、寫書、藏書的人」懷念，始終在他們心中翱翔著。
從一九八八到一九九三，存在僅僅五年的大雁書店是一個典型「秀才造反」的出版社。秀
才造反從來憑藉的是夢想與熱情。審度時勢，將本求利皆非所計。因此才會出現一本書要
花六道裝訂手續，棉紙手工裱褙，定價卻不超過二百元，買四本打八折，又趕忙贈送絹印
胚布書袋，以表謝忱，這樣毫無成本概念的行銷手法。五年的時間裡，總共出書十三本，
平均約一季一本，從經營效應來講，也很「同人」，一點都不「企業化」。
大雁書店又是個「生不逢時」的出版社。八十年代末的台灣，大陸文學熱高燒未退，阿城
、王安憶、韓少功、莫言……等都在此時紛紛登「台」，暢銷一時。大雁諸君子卻偏偏逆
時而行，他們也為大陸作家出書，『大雁經典大系』找來的是卞之琳、馮至、何其芳、辛
笛這些三、四十年代的老作家，作品確然是中國現代文學典範，也夠宏偉、渾厚、瑰麗、
清新。但，畢竟老了，不對時，沒有「商機」，初版二千本，封面用松華紙，內頁用海月
紙，裝幀典雅精緻，讓人愛不釋手。「售罄為止」，卻始終是個夢！
至於原本構想用來支持「經典」系列的『當代叢書』，儘管選書自有獨到之處，編輯裝幀
也費盡心思，但處身「前不見『誠品』，後不見網路」的時代裡，進得了連鎖書店的書賣
不出去，想買書的讀者卻找不到書。確切的閱讀社群始終無法建立，供銷失衡日甚一日，
退書如潮，最終都成了簡媜的「私房書」，且讓她又「隨書飄浪」，天天捧水服侍了好幾
年。九歌出版社蔡文甫先生終於看不過去，才一卡車拖到九歌文學書屋，解放了人跟書。
「去年蔡先生居然還給了我一張支票，我都不知該怎麼辦？最後捐給TVBS，幫小學生買營
養午餐吃，大雁故事到此總算落幕。」電話彼端的簡媜清爽地說著，大約對此下場也有些
意外跟認同吧。
目前，網路舊書拍賣的大雁，尤其『經典大系』那四本書，炙手可熱，喊價三、五百元，
隨時有人接手。「那是一個台灣出版夢想的裂縫，我很高興，大雁把它填平了。」所以，
錢還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我有一個夢想！」──這樣的簡媜，難怪當不成集團
出版家，天生註定只能寫寫〈一個編輯勞工的苦水經〉了。
【2003/07/27 民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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