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陳義芝
主講人：平路、許悔之、綠蒂、簡媜（按姓氏筆劃）
時 間：二○○二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二時
地 點：台北世貿劇場中心
楊佳嫻／記錄整理
人群腳步聲、麥克風廣播聲夾雜中，位於世貿展場一隅的劇場中心，左側一排詩人的黑白
照片、手稿，早吸引了不少愛詩人或好奇的民眾駐足細看。在微微的反光中，一張張光影
濃淡中透顯出來的面孔，或凝望或淺笑，那麼篤定地彷彿他們內心有種恆常不移的力量，
使得那應是被鏡頭凍結的目光，卻直抵觀者心膛；玻璃櫃內，一頁頁手工稿件，姿態各異
的字體，有人是乾淨明朗的格局，有人是塗改牽挪的糾纏，觀者幾乎可以從字跡中揣摩詩
人性情和長年的寫作習慣了。
在這富有詩意與歷史感的佈置中，展開由《聯合副刊》和中國文藝協會合辦的一場關於寫
作與閱讀的座談。小說家平路近來在報紙副刊連續三十天以頭題連載最新創作《大明星之
死》，筆力直辣，社會性強烈，早成為文壇話題；許悔之主持《聯合文學》編務，朝向活
潑、多元方向改革，讓這份老牌嚴肅文學刊物更添流動與驚喜；詩人綠蒂近來在改裝且附
設咖啡館的文藝協會舉辦多項詩的推廣活動，吸引不少讀者一探究竟；散文家簡媜今年推
出新作，延續其富麗文風與深厚關懷，《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歷寫人與土地的
纏綿吞吐，替曲折的身世解謎。
「為誰而寫」的三階段
主持人陳義芝認為，「為誰而寫？為誰而讀？」是從讀者的角度出發，也是讓作者有自我
省察的機會。簡媜首先表示，作者最重要的是在書房內寫作與面對下一次的出發，普魯斯
特便曾經寫道，作品本身必須創造自己的後代，作家必須在具有深度的地方書寫。簡媜把
「為誰而寫」分成三個階段，一是寫作初期，為文學的夢而寫，純粹的，還未有經濟概念
；二是讀者階段，作者透過商業機制得到讀者，不同作家對讀者的想像不同，有人想要的
是「知音」（包括專業讀者、評論者）、有人想要的則是「市場」（廣大群眾），編輯策
畫的完整性或銷售策略等等，會內化於作者的內在，影響思考的結構，如此看來，暢銷作
家實在是一種特殊的才能，並非人人可以做到；三是文學史階段，作家期許自己的創作能
夠達到怎樣的廣度與深度，和同時代與之前的作家相較又有怎樣的突破。
許悔之則笑言，他自己是個曾被文學美好夢想耽誤的青年。一開始，寫作是因為對生命產
生了一些困惑，想透過書寫來記錄、整理和發抒。兩、三年前，他曾到紐約摩根圖書館參
觀聖‧休伯里（《小王子》作者）的手稿展，那些泛黃的紙張，紙上斑斑點點的咖啡漬、
燒破的煙洞，美麗的心意充溢其上。少年時代，讀《封神演義》，申公豹想阻止姜子牙封
神的情節中讓他感受到「恨」，聞太師到了絕龍嶺見到命定的「絕」字而身亡使他初步認
識到「命運」。許悔之認為自己的書寫歷程也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是為自己而寫，其原
始的動力來自情感、生活的裂隙、對存在的困惑等等；二是為知己而寫，寫出來的東西只
要知己能懂，一切就值得；三是為理想中的讀者而寫，那幻想的、極致的閱讀者，時時牽
引著詩人敏銳的心緒。他又說，初當編輯的時候，記得曾刊登過一篇葉石濤先生的稿子，
題目是「天譴的行業」，文章意思是說寫作得不到相對的報酬而且自苦心志，當時，他把
題目改成較溫和的「地上之鹽」，但後來葉先生出書，還是改回了原先題目。書寫是這樣
神經質地、回返折覆的事業，通過文字的創造與閱讀建構感性的路徑。
為了「有趣」、「愉悅」而寫作
平路說，德國詩人里爾克《寫給青年的信》曾帶給她很大影響。寫作或許真是一項貧困的
、「天譴的」行業，但是，里爾克曾表示，當你感覺到書寫這件事情非做不可的時候，其
他的工作、經濟、家庭等等，自然會掉到它應該在的位置。而「有趣」是促使她不斷寫作
的動力，她是為自己的趣味而寫的。在中國的文字傳統中，總是嚴肅載道，要承認趣味性
比較困難；寫作常被賦予更高的使命，單單抒情乃壯夫不為。稱職的寫作者是指那些非寫
不可的人，搞不好還是最某種命運之眼選中的人呢。平路指出，若非文字媒介，孤獨的書
寫者如何碰觸他人？書寫者和作品的關係也是相互的，不一定是寫了小說，也可能是我被
那個情境、那個題材又書寫了一次。
綠蒂則認為，他是個作者，也是個熱情的讀者，曾做過出版人，也從事過文藝行政的工作
，可以說，和寫作相關的周邊他都曾經接觸過。但豐富的經歷，卻使他感覺到寫作真真就
是一個單純的、快樂的事情；寫作，就是記載自己的思想軌跡和生命歷程。他在床頭恆常
放著筆和紙，怕錯過了夢境中走過的顏色。雖然，這個時代對於寫作者來說並不是一個順
遂的時代，但他還是鼓勵年輕朋友寫作；綠蒂說，他的父親留下來的、最珍貴的就是一本
傳統詩集，讓他懷念，也讓他的兒子追溯祖父的生命風貌。書寫，不就是為了抵抗遺忘嗎
？後代的人只能憑著留存下來的文字辨認過往的時光。寫作總是一件使人愉悅的工作，不
論為的是大使命或小目的。
閱讀僅是為了滿足對美的渴望
至於「為何而讀」？簡媜說，不同人有不同的閱讀目的，可能是取得資訊，或者休閒娛樂
。一代又一代的心靈，何以會被文字的鎖鏈捆在一起？閱讀的時刻，我們往往能與作者同
遊天地，這是因為綑綁過李白、蘇東坡的某種質素，不因時光而變異，也綑綁著後代的讀
者。如果一名寫作者是根據銷售報表來掌握寫作路向，那就遠離了原始的浪漫了。簡媜希
望自己能保持文字的純粹，不希望被影像侵蝕，而能安安靜靜地回到文字本身。許悔之則
提起了安哲羅普洛斯的某部電影，裡頭曾有一幕一群穿著鮮黃色雨衣的人騎自行車疾馳而
過，不少人都猜度著這設計的意義，但導演說，你們不覺得這畫面很好看嗎？不一定要有
什麼意義的，有時候，閱讀僅僅是為了滿足人內在對於美的追求與渴望。而對美的感受，
往往會觸發情感的記憶；許悔之有一年到巴黎去玩，特地去看了電影《新橋戀人》中的「
新橋」，現實和電影中看來大不相同，也不見得真的如何美麗，但因為那負載了情感的記
憶，因此格外動人。而一個喜愛閱讀的人，可以建構多重態度，既是啟蒙，又是閱讀城市
、閱讀時代的途徑。許悔之覺得，他的閱讀，是希望安身立命並找尋對話的方式，也是為
了想和獨一無二的想法對話而閱讀。
平路指出，在某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小白老鼠；實驗中以電擊刺激小白鼠的快樂中樞，
使得牠們會一再地掣下按鈕，希望能回味那快樂的感受。閱讀何嘗不是如此？當她第一次
領會了閱讀的愉悅，就忍不住一再地回到書頁文字的天地中，找尋那份感動與狂喜。平路
相信，一本好看的書，會有一種神秘軌跡帶領著讀者找到另一本好看的書，這是她屢試不
爽的。她說自己喜歡很多美好的事物，書是其中最有延展性的，她到現在還未找到可以相
比擬的經驗。綠蒂則說，他為了充實自己的心靈而寫作，為了學習自己想知道卻還未獲得
的知識而閱讀，他覺得，分享作者的感受，是很優美的一種體驗；因此，他生命中最要好
的朋友是書，可以伴隨他到天涯海角。
【2002-07-28/聯合報/39版/聯合副刊 周日Festival】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19.68.1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