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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到文學裡──專訪簡媜 ◎ 採訪整理/魏可風   夏日傍晚,漫步在椰林大道上,夕陽餘暉在婆娑樹影上,映得地上 也人影瘦長妖嬈。傅鐘、文學院,仍然是將近二十年前,從簡媜心靈眼 瞳裡反映在一篇篇散文中的景致。   從大學時代的默默寫作,到七十四年第一本散文集的出版,期間有 六年的時間,她累積了三本散文作品,然後,如同高山瀑布一般的氣勢, 一發不可收拾地,至今十五年間,出版了十三本書,幾乎每年都有一本 書出版。   每一篇作品都飽蘊情與意,每一本書,都能發現與前一本不同的文 學趣味,怎麼能夠產生那麼多的散文變貌呀!讀著讀著,就著魔驚嘆了 起來。計畫,這就是簡媜的秘訣。把構想變成寫作計畫,然後按部就班 地完成。這樣簡簡單單的敘述,實際上需要用多大的熱情與毅力去完 成?   「寫一篇散文,作為一個作者,完成一場戀愛,成為人妻,掌握母 職,做每一件事,扮演每個角色,都當作是人生中只此一遭。」這是簡 媜的信念。的確,時間不允許回頭與重複,豐富的著作正是見證本身。 確立主題思想的完整呈現,有計畫地寫作   問:從民國七十四年的《水問》開始,至今共出版了十三本散文, 是否請您談談剛開始創作散文時候的情況。   答:我理想中的出書模式,應該是一個主題思想的完整呈現。這個 重要的創作觀念,於大學時代初初寫作時就確立了。當周圍同齡同學們 還對未來有不確定的未知感時,我心裡已經篤定自己未來最重要的事 情,定然是寫作。因此對於「寫作」這件事情的思考很認真,確立了主 題式思想的完整呈現,也就是有計畫地寫作。而每一次的完整呈現,都 被我視為是重要的挑戰。   因此面對出版的問題時,雖然出版社只要求我集結手邊有的稿,我 自己仍然按照時間與書寫主題的分類,先針對《水問》做完整的增補, 其次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也有所增補,再來是《月娘照眠床》。   問:那麼您的寫作是如何被啟蒙?   答:讀高中時候寫的第一篇就是散文,而且被鼓勵地刊登在校 刊上。這有點像動物學家說的「銘印」作用,就像小雁鵝破殼出生之後, 會叫第一眼所看到會動的任何動物「媽媽」。這一篇散文大概就是我的 「銘印」作用。   從宜蘭北上參加聯考之後的高中生活,多年後的現在回想起來,那 些情景甚至還帶著黑色幽默或喜劇的成份,但是當時候的許多經歷卻是 痛苦萬分的。   我讀的高中在聯招中的排名較後,考進來的人多半不是成績太好, 噯,那時是民國六十五年,但是有些時髦一點的同學,下了課,制服一 脫,裡面就只一件低胸小可愛背心,其他全無,還若隱若現肚臍眼。在 聯考僵化的體制壓力下,這個高中的學生比較敢於表現反抗。   整個高中時代就在離鄉背井的苦悶與孤獨,以及對於未來的茫然中 度過。我們學校在大屯山上,風景很棒,學校裡不論是音樂、美術、藝 文各方面的活動都很盛,只是升學率不好,所以其實苦悶之外,卻也得 到許多陶冶。   事實上,人生就是一種尋找寄託的過程,只不過每一段人生能夠找 到的寄託不同,高中的生命階段有無限的可能,卻相對的也有無限的惶 恐,對於「尋找寄託」就更敏感,也因此開始散文創作。那一段自我開 發的訓練,增加了往後生命中面對挫折的勇氣。   問:您的散文發展出多面向的主題與形式,是否也受到社會文化大 環境的影響?   答:也許一些社會現象會在寫作的同時慢慢滲透進來,因為我仍然 會做一些觀察。我的散文性格多變,例如,因為在鄉下長大,所以我能 夠抓住農村的情感,呈現在《月娘照眠床》。中文系的背景則在《水問》 與《空靈》中透徹地展現。又因為對宗教有興趣,所以寫《只緣身在此 山中》,甚至延伸這種精神,也表現在《下午茶》、《夢遊書》的某些部 分。生活在都市中,所以對都市人、事、地的觀察,寫出了《浮在空中 的魚群》、《胭脂盆地》等。因為身為女性,自然會對女性方面的議題深 感興趣,如《女兒紅》、《紅嬰仔》等。   現在回頭看過去這十五年來所做的事情,實在很像一個逃難者,把 鍋碗瓢盆、棉被等等所有的家當背在身上,然後一路走一路丟。如果有 人一路全數讀下來,那些不同主題、形式的十幾本書,就好似一下撿到 只鍋子,多走幾撿到一只鞋子,怎麼什麼都有。 接觸佛經 換一個角度看世界   問:您覺得那些書是逃難扔出來的東西嗎?似乎是美麗的逃難。   答:也許人的一生就是一種逃難的過程吧!我時常想,在生命快到 了盡頭的那一天,我的回顧將會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生的目的,是明 白確定的,從高中、大學時代就決定的道路,就這麼一路做下去,直到 有一天做不動,或這件工作已經完成的時候,那就是了。   問:除了《只緣身在此山中》,您的《空靈》、《下午茶》等許多的 散文都融入甚濃的禪意。   答:我很喜歡《空靈》。當時出版社要開發一系列結合古典詩的作 品,我被分配到山水詩,於是我開始琢磨,如何從歷來那麼多的山水詩 中選出三、四十首,並且依照我的創作習慣改創,過程其實是很艱辛痛 苦的,既侷限在固定的主題內,又必須打破侷限,耕耘出原創性。最後 安排了一個旅人的追尋,其中寓意著禪宗各階段的體悟。   問:您還編有一本《廣欽老和尚開示法語錄》,您的宗教緣分大約 從什麼時候開始?   答:我自己家裡的宗教信仰是佛道不分的,拜媽祖,也拜觀音。家 族中有一位姑婆,長年茹素,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家。大學畢業的那一年 回宜蘭羅東,到那位姑婆家,姑婆見到我,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要給 我一本書,還搬了一把凳子,從高處抽出一本《普門》雜誌給我。   很多時候緣分的種子,就是這麼一小粒一小粒地種下了。當時我把 《普門》雜誌帶走,但是沒有翻看,畢業不久,我又回到台大的椰林大 道,碰到一位哲學系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佛光山整理翻譯《金剛 經》。我們一共四人,到了那裡,生活作息與師父們一同,前後四個多 月。   《只緣身在此山中》裡許多故事都是他們真正的經歷,因了這個緣 分,在那裡我獲得一次很重要的洗滌。應該說,現世的軌道、邏輯,運 轉到一個地步之後,必定會碰到死胡同,當自己的智慧與人生閱歷仍無 法幫助自己轉向時,佛經的接觸讓我得以換另一個角度觀看世事。那是 一種立體的觀察,許多現世中避免去談的,如生死、無常、痛苦等等, 反而是宗教之中必須談的,與現實世界剛好互補。   離開佛光山之後,回台北經過一段在廣告公司工作的時期,又回到 台北佛光山道場,幫忙整理文稿。因著那四個多月的生活經驗給我很深 的感觸,心中的感謝無以回報,就想以文字做些微的報答,於是寫出《只 緣身在此山中》裡大部分的文章,刊登在《普門》雜誌上,那時我還是 nobody,《水問》都還沒有出版。   某次,台北道場的師父們到《聯合報》副刊參觀,隨手帶了《普門》 雜誌贈送,正好其中刊登了我的文章,被亞弦先生看到。當時少有寫寺 院經驗的散文作品,所以其後多篇都在聯副上刊登,也得到熱烈的迴 響,然後順理成章地,集結出書。   真是奇特的因緣,如果沒有這一佛緣,沒去過佛光山,大概不太可 能在文壇「崛起」。 要不斷地尋找各種可能性,不按照規矩來   問:《胭脂盆地》的一部分已經有散文與小說混合文類的現象,《女 兒紅》就更明顯了。您是否談談。   答:我不喜歡受到拘束,也不大願意遵守規則,好比做蛋糕一定得 按照什麼程序,或者,寫散文就得按照另一種規矩來。既是「創作」, 原創性非常重要,也就是要不斷地尋找各種可能性。許多時候我仍然以 散文為基調,但是當我意識到,借用某些小說或詩的技巧,能夠更立體 化、豐富作品中情感的呈現,我就會這麼做。   問:在出版的時間順序上,輕鬆逗趣卻不失寓意的《頑童小蕃茄》, 緊接在文字濃度很高的《女兒紅》之後,讀起來似乎精神上有點「斷層」。   答:其實這兩本書是差不多同時寫成的。可以同時處理兩種截然不 同的情緒,大概人本身就是多變多貌的。這麼說吧!就創作者而言,在 同一個時間線段中,我扮演了多重不同的寫作角色,在《女兒紅》之中 是一種,在《小蕃茄》中又是另一種。寫作的當下,我將兩種角色區隔 得很清楚,之所以完全不會錯亂,是因為兩種都是計畫寫作。可能前一 天處理的是緊繃著的《女兒紅》,第二天馬上可以調整成《小蕃茄》的 調子,因為我的計畫寫作已經太多年了,能夠十分熟悉且快速地區隔, 同時扮演兩種到三種不同的寫作角色。   問:您在經營《女兒紅》時,是否想刻意拉出心靈那條細微震顫的 絲線?   答:這本書是大量的女性內在的挖掘,是那種絲弦般緊張的挖掘。 女性的內在十很多無法填補的荒涼,很多的哀傷,而這些荒涼與哀傷, 常常是作為女性這一性別的宿命,有時又是來自於社會所給的囚籠,兩 者相加,更使得女性在各種人生課題上探討的細密與深度,遠遠不是男 性所能夠理解的。   我自己很喜歡其中的〈在密室看海〉、〈貼身暗影〉。我處理很多女 性面對情境、追求與認同、挫敗與犧牲、面對命運的方式以及不被了解 的孤獨等等。〈口紅咒〉則幾乎徘徊在瘋狂的邊緣。不論是荒涼或是瘋 狂,都存在於女性心靈之中,只不過時而自覺時而不自覺,時而找到一 些方式去面對,有時又找不到。   問:同時間完成的「小蕃茄」,就是以前的「麥芽糖」吧!寫「麥 芽糖」那篇散文時,就想寫成一本書了嗎?   答:中間的確隔了好幾年,寫〈麥芽糖紀錄──給兒童〉時,並沒 有完成一本書的計畫。小蕃茄是我們家族中第一個下一輩,所以家族裡 每一個人都十分注意她,我發現在一個單親,又新舊觀念交雜家庭之下 長大的女孩,的確辛苦。   如果《紅嬰仔》是一部育嬰史,《小蕃茄》就是一部童年史,這兩 部作品在處理以孩子為主角的題材上有某種連貫性。但從另一角度看, 《女兒紅》與《紅嬰仔》卻也有相當的連貫,從各種女性角色的扮演, 走入婚姻、母職的角色。   問:進入《紅嬰仔》,像進了另一道門檻。   答:成為母親,是女性非常重要的經驗,也許隨著人生階段的不同, 寫作方向也會有所轉變,對於這一點我是自覺的「女性的力量」也是我 始終非常有興趣的,不自覺地會去不斷碰觸與探討。我阿嬤與媽媽都是 寡婦,很容易從她們身上看到,女性具足的各種力量的完整發揮。   問:讀起您的散文,總感覺您像是寫小說的人。   答:有一天吧,我會寫的。很多題材的確在散文中冒出頭來,但是 仍有更多我喜愛的題材還沒有透露。目前我處於喜愛做而做,也在乎出 書之後的評價,既沒有市場,也沒有批評者,在這種無壓力狀態下,創 作始能回到原點。如果有機會處理長篇小說,我想選擇的題材會是母親 與阿嬤那個已經過去的時代,在那其中女性的一些經歷,也許會變成家 族史。 不許文學被其他東西牽著走,是融入文學   問:您在多篇散文中都經營了死亡的課題,是否談談筆下的「死亡」?   答:死亡是我很早就開始思考的主題,當然,主要是因為我父親的 關係。我想,總是要把這個主題思考到透徹,甚至接受它,這個人生才 算完整,因為它內涵於生命之中。而當死亡尚未降臨之前,它的另一面 變奏就是無常,表現在人人、人與事、在生活各個角落之中,人們總得 學習到,原來那就是生生不息的律則。也可以說,處理死亡主題的每一 篇,都包含了這樣的學習過程,漸漸地,它也會成為我的另一種人生態 度,許多事情可以淡然處之。   問:《紅嬰仔》、《夢遊書》、《下午茶》都有插圖,那都是在計畫寫 作之內的嗎?   答:插圖部分是沒有計畫的。小時候喜歡亂畫,直到高中之前都是 去參加美術比賽,之後才開始認為自己喜歡「寫」。畫那些插圖就像回 到童年一樣,沒有壓力,想到把一本書配上自己的插圖,只是覺得好玩, 就像小狗走到哪裡都會留下氣味。目前我有兩條雙線並行的計畫,一線 是下一本書的嚴肅計畫,另一線比較輕鬆,要配上我的插圖,就叫做《悠 哉書》,不設定主題、或長或短地寫一些人生的醒悟。這兩條線計畫有 自我調劑的意味,白天去傳道,晚上去pub。   問:您每一篇文章的第一位讀者是家人還是編輯?   答:編輯吧,我家訂兩份報紙,早晨我都會先閱讀,如果當天副刊 登出我的文章,就趕快把那一張藏起來。不喜歡讓家人看到的原因,大 概是因為寫作是私密的事情,就像一天到晚要他們看你的身體一樣奇 怪。如果他們在其他場合看到就算了。是編輯就沒有關係,就像面對醫 生一樣沒有關係,如果是朋友也不可以。   問:除了書的計畫,未來還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答:今年開始積極與大陸讀者接觸,一口氣推出六本單行本,台灣 與大陸的經紀單位,也安排了許多次的巡迴演講與活動。今年三月赴大 陸,於三個城市間舉辦十多項活動,在與讀者會面的討論中給予我深刻 的感受,這些都將使我在未來以更積極的態度、更寬廣的心胸,與大陸 上喜好文學的朋友作交流。   最近一年以來,我參與大學入學考試中心語文方面的研究計畫,另 一方面,自己的小孩兩年後即將面臨讀小學的問題,綜合這些遠近因, 我多多少少會去注意到目前教育的問題,這是以前從未發覺的。現在的 小孩,我認為很大的不快樂是來自於教育制度,而其中的關鍵在於父母 的態度。即使我已經是非常自覺的母親,也免不了時常不自覺地陷入比 較與競爭的焦慮中。這種焦慮對於孩子的學習並不是好事。尤其現在強 調美語、網路的學習,從幼稚園開始,幼兒就必須進入這種競賽中,問 題的確很大。   如果有機會,我想我不排斥思考這方面的問題。但不論觀察到什麼 現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寫出來的還是文學,這一點絕不會變。換句 話說,不允許文學被其他東西牽著走,而是其他部分融入文學,成為創 作的材料來處理。 【2000/7/8 自由時報副刊】 -- 我細細撫觸她的臉,她的五官,喃喃說出她在我心中的美。 是的,這就是她。當鳥兒飛過浮雲,掠上我心頭的就是這一張心像; 當雙眼凝視水面,水波中漂現的就是這幅幻影。 那是我在飛翔的雲間看到的?還是我從我心裡看到的?她是幻影嗎? 還是水的流動就是幻影? ──《蒙馬特遺書》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18.166.6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