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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民國 75 年 12 月 10 日《文訊》第27期        簡媜和她的「山」「水」         蘇綾 一 簡媜的故鄉在宜蘭。 是蘭陽平原雨的滋潤,還是她的內心本來就有一口汲深的井,所以筆尖流瀉出來的文 字,竟是如此清新可喜?在「水問」這本書裡,無論寫白雲的舒卷、花木的榮枯,甚至記 一次小小的散步,或一場瘋狂的騎車逛校園,紙背都隱藏著一股「即將爆破的喜悅」,令 人讀著,整個心也跟著活動起來。我想,如果沒有豐沛的生命源泉,是無法灌溉那一畝畝 六百格的田地的。   簡媜回答我:平原的地形,適宜孕育散文家。       平原孕育散文家   培育簡媜的那塊泥土,「是大地最溫柔的眼部,一年到頭都愛掉淚」,有一年甚至連 鬧三次水災。而簡媜就在一場大水災時出生,和「水」註命了親密的因緣。所以她愛淋雨 ,更喜歡和海親近。凡屬於「水」的,都讓她有溫暖又安全的感覺。尤其是海邊,故鄉的 海邊是她滌洗都巿塵囂,調適心情的好所在。   若是天晴,還可以到小河邊摸蛤蜊,在田野裡奔跑,在高樹下守候蟬鳴…… 她是這樣的和自然萬物「培養」感情,因此即使居住在城巿,她仍然珍惜眼前的一花一木 ,甚至包括那蔚藍的天空!「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地在教我認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 的秘訣。」這種和大自然之間的親和力,早就在童年生活裡的鄉野胚床著根發芽,大自然 展示給她變化有致、生生不息的大千氣象,她用心去看,用心去學,所以才能「識破天機 」,成為日後寫作的靈感泉源。   當然,還有一些人事,它們也豐富了簡媜的童年:愛「講古」的老伯、河邊洗衣婦人 、天生外交家的袓母……等。簡媜覺得,若說她的創作真有啟蒙的老師,那麼便是這些可 親可敬的鄉里人物和天地自然,他們構成一幅趣味流動的圖畫,把生活的樣態展現給她, 也啟示了她的內在生命。 ꄊ  「生活,就是創作。而且是在形諸文字之前完成的。」她這麼相信。她認為,像袓母他 們那樣過日子,也是一種創作,而她不過恰巧用文字寫下生活的經驗罷了。拿她自己來說 吧,七歲就會洗衣燒飯,也會下田割稻。苦麼?她記得當時一點也不怨,現在回過頭去看 ,這些經驗不僅有了距離的美感,同時也是創作的好題材。我們從幾篇描述在河邊洗衣、 灶邊炊火看書的文章來看,的確十分生動有趣;而我想更重要的是,這種歷練,成就她日 後敏於觀察人生、勇於直接切入生活的能力--在她的文章裡,找不到虛無的語句,她是 熱愛生活的。 ꄊ      「有情石」激發她的創作歷史觀   十三歲那年,簡媜遭遇喪父之慟,她一派純真的赤子之情,只能獨對天地嘔心瀝血, 無可宣說。而後,家務的擔子更重了。   後來考上北巿復興高中,校址在繁華熱鬧的北投區,簡媜第一次離開家鄉。 離鄉背井 的滋味如何?簡媜說:「那感覺,那種城鄉文化的差異,簡直像--出國留學!」於是, 因為想家,連雨聲都叫人不堪;蔣捷那闋詞「少年聽雨歌樓上」,她不僅體會深刻,而且 心境已降落到「鬢已星星也」般的深沉。所幸這股思鄉的愁緒,終於找到了出路:「雨的 樂章」,簡媜的第一篇創作稿,發表於復興高中校刊。   「得了二十五元稿費。從此,腦子像有一個區域,突然通達起來了。似乎在現實世界 之外,還可以看到另一個可能的世界;因此整個人的生活方式和思考習慣,都趨向為文學 、為創作做準備了。」簡媜跨出了創作的第一步,常常寫些抒情篇章,大多以思鄉為主題 ,投去校刊,也投到「北巿青年」。那時在同學中,已小有文名。   高中畢業後,簡媜跨入大學之門。起初唸的是哲學系,大二才轉入中文系。而那個暑 假,她躺在宿舍燠熱的木板床上,亢奮地為她的「三部鉅著」構想,還準備開學後,就去 告訴系主任她的理想。但是,當創作的心扉被思想的精靈撞開之後,課堂上的單音滿足不 了她,於是她轉而向外文系、歷史系、人類學系的課程汲取營養,在自己的腦子裡作哲學 的思考。   這一年,簡媜比從前更嚴肅地思考,更認真地生活。而她的筆沒有停,她記下對生命 、真理的質疑,也記下對生活和大自然的禮讚。「有情石」這篇文章,即是屬於後者,把 人與石頭之間的物我情感,和自身對家居生活的回憶與感念揉合在一起,成為一篇情文並 茂的好文章。終於,以這篇文章獲得第一屆全國學生文學獎散文首獎,簡媜啼聲初試,即 受到文壇各界廣大的注意。   簡媜卻說,「有情石」的得獎,對她的肯定和鼓勵是無可言喻的,最重要的意義是, 促使她重新反省自己創作的心態--寫作,不再是有了題材,或是感觸,就可以把它寫下 來;相反的,她問自己:要寫什麼?怎麼寫?   「寫作是有使命與責任的。許多偉大的文學家,莫不把寫作當成生活的重心,甚至是 生命的全部。它不只是為了完成自我而已,它可能還涵括了一個看不到、想像不到,卻又 極富前瞻性的境界。」   簡媜這番自省的話,使我覺得:當一個創作者開始思考使命感與責任感時,他便有了 史家所謂的「史識」,他是要向一段歷史負責任的;無論是他個人的寫作歷程,或是大局 面的文學史。簡媜在走過一小段寫作路途之後,就能逐漸確立這樣的創作觀,殊為可貴、 可喜。       「水問」,一部個人斷代史   大學四年累積下來,簡媜大約有十多萬字的創作稿,她從中挑選了七、八萬字,合編 為「水問」這本書。   她在序文裡寫著,出版「水問」,只是要「清晰地記錄往日心靈的史跡」,「願意尊 重『水問』為個人的斷代史。」但這創作歷史觀,是從「編輯」的角度來實現其理想的。 也許有些篇章當初只是隨興而發,並沒有意識到她後來所反省的「要寫什麼、怎麼寫」, 於是她盡可能在編排方面下工夫,期能從文章的取捨、次序的安排來表現她的大學生活軌 跡。這一點,她是向個人的寫作歷程負責。   然而「水問」一出版之後,她早已不拘執在那個世界,她又踏上另一程,認真、嚴肅 地去實踐「要寫什麼、怎麼寫」的理想,包括以一本書為整體的構想、用各種不同的手法 來寫散文……等。我想,她抱持這樣的觀念去創作,正是要向「大局面的文學史」邁進- -海洋已經形成了,簡媜正努力航向自己設立的的定點;這些定點,或將在文學潮流中, 成為新的標的。而她的第二本書「只緣身在此山中」(以下簡稱「只緣」),正是啟航後 的第一站。 二   「水問」出版後,翌年,「只緣」也出版了。時間相差不過一年,風格卻頗有差異。 「水問」裡那個意氣昂揚,處處叩問生之哲理的簡媜,在「只緣」中,卻變成一個溫和慈 悲的佛子,在爐香梵唱中,敘說一篇篇曲折動人的故事,難道愛思考的簡媜又墜入另一個 世界的沈思嗎?   這必須從佛光山因緣起。       歡喜於淡然的人生觀、創作觀   大學畢業後,簡媜有機會到高雄佛光山普門寺工作,幫忙星雲法師整理演講稿,並做 佛經白話釋義。未去之前,有人告訴她,那是個很人工化、庸俗的地方。簡媜記著這話, 要去看看是如何的人工。   「去了之後,才為他們惋惜。如果,我們一直用『眼、耳、鼻、舌、身、意』去看那 個地方,或去看任何一個生活之中的立足處,那麼,所謂的美醜、好壞、對錯,也都只是 『喜、怒、哀、樂、愛、惡、欲』的範疇而已。」   於是,簡媜打開她的智慧之眼,在金碧輝煌的寶殿高塔之外,在芸芸眾生栖惶而懇切 的眼神中,在行如流水深雲的修行者身上,看到不需言說的歡喜世界。   於是,幾乎像「至人之心如鏡,不將不迎」似的,她的筆,自自然然寫下了一篇又一 篇空靈曼妙的人物誌,和禪思小品。   然而,如果說只是出於單純的感動,只是用敏銳的感覺去體驗佛光山的人事物,那麼 佛光山之於簡媜,不過是一處偶然的旅店,描繪幾張風情畫之後,便該揮手自茲去,成為 一處不復記憶的小站。但是我們也隱然感覺到,「只緣」之異於「水問」,不僅是由於取 材不同,似乎連其中的情調都有所改變。「水問」給人的感覺是陽剛的,「只緣」卻含有 悲忍的溫柔。   簡媜揭開這個謎:「是的,在佛光山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簡直是一觸即發的體驗。當然,在此之前,生活上各式的困境,已有了足夠的累積,但依然無法自困頓中拔擢自己。山上的日子,卻教導我從另一方面尋求解脫。我覺得生命情調整個改觀了:從前是驕傲又自卑、固執而狂熱,後來卻逐漸變成歡喜於淡然;雖然還不到「一夜之秋皆盡落地」的境界,但卻愈來愈自在自得。」   因為在人生觀上先有了這種改變,然後才影響到創作上。最明顯的是,讓她更能自由 、活潑地運用文字;而潛藏在文字底下的,則是那充滿哲思佛理的意義內涵。       「只緣」--佛學與哲學意念的表達   「只緣」裡的人物或故事,都很有空靈的意味。簡媜說,她的基本意念是「嘗試去處 理人倫與天倫的關係,帶點佛學意味的,討論父母與子女的情緣,以及夫妻之間的情愛。 並且要問問,除了我們所熟悉的固有角色關係,可不可能有其他不同的關係、或者答案。 」   「這也許屬於哲學的範圍,但我企圖以文學來表現。也許表達的不夠,但我仍願嘗試 。」   那麼,這不是另一個「許地山」嗎?   簡媜不置可否。因為即使有人說「你」像許地山,這句話一說完,那個「你」也早已 死去了,前水非後水啊!她覺得,「只緣」在出版的意義上是,「和自己鬧革命,推翻『 水問』的『政權』。」簡媜強調,創作的意義,就在「創作」 本身;如果發現一條路,就 一直走下去,雖然當初也許是自創一格,可是終究是自己在模仿自己。」   「作家應該不斷創新」是簡媜的自我要求,她比喻寫作的最高境界,就好比人騎在驢 上,把一串胡蘿蔔懸在驢的前面,它就永遠向前跑去。那串胡蘿蔔,就是「止於至善」的 理想,永遠吸引作家向上攀爬。   所以囉,簡媜又掛上另一串胡蘿蔔,第三本書計畫寫的是土地與鄉情。這次,她又要 推翻「只緣」的「政權」,另外升起一面旗幟。 三   談過創作,我們不免連想到批評,想知道簡媜對別人評論她作品的看法。   簡媜說得俏皮,「給自己打過預防針了」。       打過預防針來面對批評   這話怎說?因為基本上,她並不執著於已經發表的文章,她覺得最重要的是,「如何 去看待自己的作品」。她也常常回觀自己的創作,有時驚訝,有時也會嚴厲批評。而別人 評價的高低,對她都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每一本書,都是她的「斷代史」,她早已離卻 ,向另一程開拓,不會因為評語而悲喜。要說真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那就是「沒有人一針 見血地指出我的缺點。」   簡媜這種「千里馬不遇伯樂」的感概,與其說是自負、驕傲的,毋寧說是自覺的、自 信的。她已有相當的自我肯定,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由於她的創作方式,是以一本書一 個世界為著眼點來構思,然後分章節去寫;所以她希望別人不只是從單篇的文章著手,而 能從整體的觀念去探討。她比喻這種重視結構的創作方法,好比出書之前已成人形,嬰兒 呱呱墜地之後,別人只能批評它濃眉大眼、不夠纖細……等等,卻不可能給它打個大「× 」,抹煞它的意義價值。簡媜希望,有人徹徹底底地檢驗她書裡面的一些哲學觀念,是否 合理、是否可能。 由這點看來,簡媜或將是批評者所遇到最堅持自我理想的作家。相對 而言,她也常常碰到「框框」,一些既有的觀念和法則,經常讓她碰撞得「頭破血流」。 最常聽到的是「這不像散文嘛」,或是「散文怎麼可以這樣寫」--散文究竟要怎麼寫? 散文難道永遠只是抒情說理的小品文,或是聊天式的雜文?簡媜甚不同意。她佩服的是那 些小說家的實驗精神。但是實驗性質的小說,容易被注意,也可能被接受,散文則不然。 簡媜說,我們可以從小說裡擷取一段,成為散文,為什麼就不能在散文裡來一段「小說」 ,比方說對話之類的?詩必須注重音律,散文為什麼就不能講究音韻之美,唸起來才能鏗 鏘有聲呢?所以她堅持試驗各種散文的寫作方法,這是她持續不輟的志願。       我看簡媜的散文   對於簡媜所秉持的文學觀念,我個人相當贊成。   散文這種文類,一直是我們最不重視的,因為它的包容力相當大;相對的,也有了最 自由的創作形式。但是一旦有人認真地去寫,而且借重各種寫作技巧--有的原是小說常 用的,譬如對話;有的原屬詩的本質,譬如音韻;我們為什麼就不太容易接受呢?對一個 有自覺的作家,他站在散文的領域上,借用小說和詩的寫作技巧,來拓展散文創作的途徑 ,這精神是很值得嘉許的。而像簡媜強調,用「結構」的觀念來策劃一本書的內容,然後 分章節去寫,使各篇人物有參照互見之妙用;這雖然是類似小說情節的安排,但二千年前 的史記,太史公不正是用這種方法完成的嗎?這樣的創作方式,較能充分表達作家的胸襟 識見,體現一個完整的文學世界;讀者也能夠參與、分享,並且能夠跳開來,去思考作家 所提供的觀點是否合理。如此,則散文所能達到的境界,必然高於一般零星式的創作。我 想,這大概可以稱為自覺的、有機式的創作,它的成果累積起來,應該是立體的、豐富的 ,足供各方面的滿足和各層次的討論。這點,簡媜需要時間來考驗,給她地位。   如果問我還能建議簡媜什麼,我想大約有三點:   一、「水問」這本書基本上是屬於校園情懷的,我們無權要求一些超重的東西。它包 括了校園花木、生活隨筆、愛情、友情等,但師生之情郤幾乎未見。再推進一步講,老師 背後所象徵的學問、真理,表現得卻太粗糙。例如「夜的獨白」一文,只是情緒的起伏, 有關哲理的思辯卻太含混籠統。又如「月碑」一文,企圖展現對生命、知識、愛情的困惑 與體悟,但內容實在太龐雜,應該可以再剪裁。此外,寫「情」的地方,有時太顯,「踏 一回月」末句:「其實,我愛吃的是碗裡的那一個『情』字」,大可刪去。   二、「水問」裡雖然有很多寫花花草草的篇什,但那種陽剛的氣勢,絕非小兒女情態 可比擬。例如看到軟枝黃蟬,想到后羿射落的九個太陽;看到含羞草,說「起來吧,我不 是漢皇」;描繪木綿樹像虯髯客……等,都叫我們感受新鮮、震撼。我期望,簡媜將這個 特長發揮出來,去看一看壯闊的高山深川,將浩蕩的天地氣象,寫成郁郁之文。   三、「只緣」這本書,經由每組篇章的編排,的確能夠傳達一些「悟」的意念。我尤 其欣賞「意篇」的那兩篇文章,生之決定,本是身不由己,但簡媜用「情」字來詮釋「緣 」的註定,那麼「生」才不是無奈、被動的,而是欣喜的、主動的,但是以「一本書一個 世界」的創作構想來看,「只緣」的前半部與後半部還是不太和諧。後半部正如簡媜自己 說的「是另一個主題的契機」,不妨待更多篇章寫成,再結集出版,才可以更廣泛地討論 世間林林總總的人際關係,把自己的意念表達得更完整。   以上,不知對批評免疫的簡媜以為如何?我欣賞簡媜的才華,也喜歡分享她的心靈世 界。但願不是因為我們都還年輕,而是因為我們都愛文學,更愛人生。   簡媜本名簡敏媜,民國五十年生,臺灣宜蘭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聯合文學 主編,作品曾獲第一屆全國學生文學獎散文第一名。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 山中」。   簡媜,這顆文壇閃耀的新星,我在課堂上認識了她。這次,且在文學的天地裡,與她 對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m3311_3.m3.ntu.